婚后不久,我在帕丁顿街区买了一间诊所。卖诊所给我的法夸尔老先生曾经把一间全科诊所办得有声有色。后来呢,他一方面是上了年纪,一方面又染上了圣维特斯舞蹈病这篇故事首次发表于1893年3月。圣维特斯舞蹈病(St.Vitus's dance)即小舞蹈病,为舞蹈病之一种,症状为脸部及手足不由自主的痉挛抽搐。圣维特斯是公元303年殉道的基督教圣徒,后来被视为舞者的守护圣徒。,生意便一落千丈。公众抱有一种不足为奇的观念,要求医生自己必须是个完全健康的人。如果某个医生拿自身的病痛没有办法,他们难免会对他的医术白眼相看。这样一来,我那个诊所的前任主人身体越来越差,生意也江河日下。到我从他手里买下诊所的时候,诊所的年收入已经从一千二百镑缩减到了三百镑出头。即便如此,我还是充满了信心,觉得自己又年轻又有干劲,要不了几年就能让诊所恢复往日的盛况。

接手诊所的头三个月,我忙得不可开交,很少见到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一来是我没空去贝克街,二来是他几乎从不出门,只有办案的时候例外。这样一来,六月里一天早晨的事情就让我非常意外。当时我刚刚吃完早餐,正在阅读《英国医学杂志》《英国医学杂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是创刊于1840年的一本著名医学期刊,英文名称现已改为“BMJ”。,突然听见门铃响了一阵,随之而来的就是我那位老室友洪亮得有点儿刺耳的声音。

“哈,我亲爱的华生,”他一边说,一边大踏步地走进房间,“见到你我真是高兴极了!华生太太在咱们那件‘四签名’案子当中受了点儿小小的刺激华生的妻子即《四签名》当中的玛丽·莫斯坦小姐,二人因该案相识,遂结连理。,依我看,她应该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吧。”

“谢谢关心,我俩都非常好。”我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

“还有啊,我希望,”他在摇椅上坐了下来,接着说道,“诊所的事情虽然多,还不至于让你彻底撇下咱们那些小小的演绎问题,不再对它们产生兴趣吧。”

“恰恰相反,”我回答道,“就在昨天晚上,我还把以前的记录翻出来看了一遍,给咱们以前的一些成果归了归类呢。”

“要我说,你总不至于认为,你的资料收集工作已经截止了吧。”

“没那回事。如果哪天能再有一些这样的经历,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比如说,今天如何?”

“可以,今天就今天,你说了算。”

“伯明翰伯明翰(Birmingham)为英格兰中部重要工业城市,东南距伦敦约190公里。那么老远的地方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悉听尊便。”

“你的诊所怎么办呢?”

“邻居不在的时候,我总是帮他处理病人。他一直都想还这个人情呢。”

“哈!再好不过。”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靠到椅子背上,眯缝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我发现,最近你身体不怎么好啊。热伤风还是挺折磨人的。”

“上周我得了一场重感冒,整整三天出不了门。不过,依我看,我身上早就已经没有感冒留下的任何痕迹了啊。”

“确实没有,眼下你的气色好极了。”

“那么,热伤风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亲爱的伙计,我的方法你是知道的。”

“这么说,你是演绎出来的喽?”

“当然。”

“依据是什么呢?”

“依据是你的拖鞋。”

我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新买的漆皮拖鞋。“究竟是怎么——”我开口发问,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福尔摩斯已经抢先作出了回答。

“你的拖鞋是新的,”他说道,“买了最多不过几个星期。可是,你这会儿亮在我眼前的鞋底稍微有一点儿烤焦的痕迹。刚开始我以为,这兴许是因为拖鞋打湿了,烤干的时候又烤得有点儿过头。然而,靠近脚背的地方贴着一张带有店铺标记的小圆纸片,要是鞋子受过潮的话,它肯定会掉下来。如此说来,这一定是因为你坐在椅子上,把双脚伸到炉子跟前去烤火。这个六月虽然下雨下得厉害,一个完全健康的人恐怕也不至于要烤火吧。”

跟福尔摩斯的所有演绎过程一样,事情一经解释,立刻显得简单无比。他从我脸上看出了我脑子里的想法,笑容之中就带上了一点儿辛酸。

“这么一解释,恐怕我又把自己给卖了。”他说道,“光讲结果不讲原因,别人的印象就会深刻得多。好了,你已经准备好出发去伯明翰了吗?”

“当然。是一件什么案子呢?”

“上了火车我再跟你细说吧。外面有辆四轮马车,我的主顾还在里面等着呢。你可以马上走吗?”

“马上就好。”我急匆匆地写了张条子给邻居,又跑到楼上跟我妻子说了一下这件事情,然后就到门口的台阶上去找福尔摩斯。

“你的邻居也是个医生。”他冲旁边的一块黄铜牌匾偏了偏脑袋。

“是啊,他跟我一样,也在这儿买了间诊所。”

“他买的是一间老早就有的诊所吗?”

“跟我买的这间一样,都是从房子落成的时候就有了。”

“喔!这么说,还是你买的这家生意比较好。”

“我看也是,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通过台阶知道的,我的小伙计。你门口的台阶磨损得比较厉害,比他的薄了三英寸。好了,马车里的先生就是我的主顾,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这就给你作个介绍。让你的马儿跑快点儿吧,车夫,迟了我们就赶不上火车了。”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体格健美、肤色健康的小伙子,面容坦率诚实,蓄着一点儿卷翘的黄色髭须。他戴着一顶光华熠熠的高顶礼帽,穿着一套整洁庄重的黑色衣服,外表完全符合他的身份——一个精明强干的城市青年,属于人们所说的“伦敦佬”“伦敦佬”(Cockney)通常指伦敦的工薪阶层,尤其是伦敦东区的工薪阶层。这个英文单词还可以指这些人使用的方言,即“伦敦腔”。阶层。这个阶层为我们的岛国提供了最为精锐的义勇军部队这里的“义勇军”是指从市民当中征召的业余士兵,今天的英国依然有这种士兵组成的军队,名称则是“本土国防军”。,培育出的优秀运动员也比其他任何阶层都要多。他红润的圆脸洋溢着与生俱来的快活劲儿,嘴角却似乎有点儿往下耷拉,流露出了一种近于滑稽的愁苦。不过,直到我们坐进头等车厢,开始往伯明翰的方向行进之后,我才听到了他所遭遇的麻烦,听到了那件迫使他向歇洛克·福尔摩斯求助的事情。

“咱们的行程怎么也得有七十分钟。”福尔摩斯说道,“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我希望您给我朋友讲讲您那段十分有趣的经历。之前您怎么跟我讲的,现在就怎么跟他讲,能多点儿细节更好。把这一连串的事件再听一遍,对我来说很有帮助。到头来,华生,咱们多半会发现,这件案子确实有点儿名堂,又或者,即便它没什么名堂,至少也包含了一些你我都爱如珍宝的离奇特征。好了,派克罗夫特先生,您讲吧,我不多嘴了。”

我们的年轻旅伴看着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这件事情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他说道,“我在里面的表现完全像一个稀里糊涂的傻瓜。当然喽,这事情也许会圆满解决,而我也看不出来,当初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不过,要是我扔掉了自个儿的饭碗,最后却什么也没换到的话,那我可真要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好骗的傻子了。我这个人不太会讲故事,华生医生,大致说来,我碰上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原来在德雷伯花园的科克森-伍德豪斯证券行上班。可是,您肯定也记得,今年初春发生了委内瑞拉公债案,他们也上了当,结结实实地栽了个大跟头。我在那里干了五年,商行倒闭的时候,老科克森也在推荐信里把我夸上了天,尽管如此,当然喽,我们这些办事员还是被全部遣散,二十七个一个不留。我东奔西跑地找工作,可是,大街上到处都是跟我同病相怜的伙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毫无进展。我在科克森证券行的时候周薪是三镑,最后有大概七十镑的积蓄,可我很快就花光了积蓄,落到了两手空空的境地。到最后,我已经山穷水尽,几乎连应征信的邮票和信封也买不起了。我在各家商行的楼梯上磨穿了自己的鞋子,工作却还是跟以前一样遥不可及。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莫森-威廉姆斯证券行有了一个职位空缺,那是隆巴德街上一家规模很大的证券经纪行。我估计您对东中部邮区东中部邮区是指伦敦市中心的一片邮政区域,包括伦敦故城的绝大部分,以及一些周边区域。华生诊所所在的帕丁顿街区不在这个邮区范围之内。隆巴德街(Lombard Street)在故城之中,当时是伦敦著名的金融街。不太熟悉,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那是伦敦最有钱的一家证券行。他们刊登的那则招聘启事只允许信函应征,于是我寄去了推荐信和申请函,心里却压根儿没抱什么成功的希望。可是,我居然收到了他们的回信,让我下周一到他们那里去,只要我在长相方面没什么问题,立刻就可以开始上班。鬼才知道这些商行都是怎么挑人的,有人说,那些当经理的只是把手伸到成堆的应征信里去抓,抓到谁就是谁。不管怎么说吧,我总算是时来运转,心里也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他们给的周薪比科克森证券行多了一镑,职责倒是跟以前差不多。

“好了,接下来我就要讲到比较古怪的部分了。我寄住在汉普斯蒂德街区那边,具体说就是波特巷17号。是这样,收到聘用通知的当天晚上,我坐在屋里抽烟,女房东给我送来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金融经纪,亚瑟·平纳’。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完全想不出他找我干什么。话虽如此,我也不可能不让房东请他进来。进来的是个中等身材的人,黑头发黑眼睛,络腮胡子也是黑的,鼻头带有一点儿犹太佬的特征。他动作相当利索,说话也很干脆,似乎是非常懂得时间的宝贵。

“‘您就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吧?’他说。

“‘是的,先生。’我一边回答,一边拉了把椅子给他。

“‘前些日子在科克森-伍德豪斯商行上班?’

“‘是的,先生。’

“‘眼下则是莫森商行的职员。’

“‘没错。’

“‘很好,’他说,‘这样的,关于您高超的理财本领,我听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传闻。您应该记得帕克这个人吧,他原来是科克森商行的经理。讲起您的本领,他总是赞不绝口。’

“听了这些话,我当然非常高兴。我在办公室里也算是相当能干,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故城里的人会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您的记忆力应该不错吧?’他说。

“‘还过得去。’我回答得比较谦虚。

“‘没上班的这段时间里,您还在关注市场行情吗?’他问我。

“‘是的,我每天早上都会看报纸上的证券行情。’

“‘瞧瞧,您可真下工夫啊!’他叫了起来,‘这样才能发家致富嘛!让我来考考您,您不会介意吧?我想想啊。艾尔郡艾尔郡(Ayrshire)是苏格兰西南部的一个郡。“艾尔郡股票”是当时的一种铁路股票。股票是什么行情?’

“‘买入价一百零五镑十七先令六便士,卖出价一百零六镑五先令。’

“‘新西兰统一股票呢?’

“‘一百零四镑。’

“‘不列颠布罗肯希尔布罗肯希尔(Broken Hill)是今日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一个城市。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在那里发现了储量巨大的银矿。银矿呢?’

“‘买入价七镑,卖出价七镑六先令。’

“‘棒极了!’他举起双手,大声称赞,‘这跟我听说的行情完全吻合。我的伙计啊,我的伙计,您在莫森商行当办事员真是太屈才了!’

“您应该不难想象,他这番热情洋溢的言论让我十分惊讶。‘呃,’我说,‘您似乎对我评价非常高,平纳先生,其他人可不像您这么想。我费了好一番辛苦才得到这份差使,心里满意得很呢。’

“‘得了吧,伙计,您应该待在比这高得多的位置上,这样的位置可不是您的用武之地。好了,我来跟您说说我这边儿的情况。我打算提供给您的待遇虽然远远配不上您的本领,跟莫森商行的差使比也算是天上地下了。我想想啊。您什么时候去莫森上班呢?’

“‘下周一。’

“‘哈,哈!依我看,我倒愿意打个小小的赌,赌您根本就不会到那里去。’

“‘不会到莫森去?’

“‘不会,先生。原因在于,到了下周一,您已经当上了法兰西-米德兰五金有限公司公司名称当中的“米德兰”(Midland)来自英格兰中部历史地区名“米德兰兹”(Midlands),伯明翰是该区域内最大的城市。的业务经理。这家公司在法国城乡拥有一百三十四个分支机构,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意大利的圣雷莫也各有一个。’

“我惊得目瞪口呆。‘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家公司啊。’我说。

“‘您多半是没听过。这家公司一向不事张扬,所有资金都是私下募集,没必要公开招股,白白便宜了公众。我弟弟哈里·平纳是公司的发起人,又通过认购股份在公司的董事会里得到了总经理的职位。他知道我熟悉这边的情况,所以托我在这边物色一个要价不高的优秀人才,一个有闯劲的年轻人,同时还得充满干劲。帕克跟我提起了您,这不,今天晚上我就来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能给您一份聊胜于无的薪水,五百镑。’

“‘一年五百镑!’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刚开始确实只有这么多,不过,您还可以拿到抽成佣金,按您下面的代理商完成的总销售额来提取,比例是百分之一。您只管相信我好了,到最后,佣金的数额肯定会超过您的薪水。’

“‘可我对五金产品一点儿也不懂啊。’

“‘啧,我的伙计,您不是懂算账嘛。’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差一点儿没从椅子上掉下去。可是,我突然产生了一些疑问,心里又凉了半截。

“‘实话跟您说吧,’我说,‘莫森只给了我两百镑的年薪,可是,莫森是有保障的。眼下呢,说实在的,我对您的公司真的是了解太少,所以——’

“‘嗯,聪明,聪明!’他连声赞叹,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我们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人。您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说辞,这一点非常正确。好了,我这儿有张一百镑的钞票,如果您觉得我们之间可以有合作的机会,那就把它揣到兜里,作为我们预付给您的一部分薪水。’

“‘您可真是太慷慨了。’我说,‘我应该什么时候到岗呢?’

“‘明天下午,您上伯明翰去,’他说,‘我兜里有封信,您可以带着它去找我弟弟。他的地址是科博雷兴街126B,那里是公司的临时办公地点。当然喽,聘用您的事情还需要经过他的批准,不过,咱俩私下说啊,这事情绝对没问题。’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平纳先生。’我说。

“‘没什么可谢的,我的伙计,这个机会是您应得的。对了,还有一两件小事情,虽然都只是过场,可我也得跟您走完。喏,您旁边就有张纸,麻烦您在纸上写,“我完全愿意担任法兰西-米德兰五金有限公司的业务经理,年薪不低于五百镑”。’

“我按他说的办了,他把我写好的纸片揣进了自个儿的口袋。

“‘还有个细节问题,’他说,‘您打算怎么跟莫森那边说呢?’

“当时我大喜过望,早已把莫森商行忘了个一干二净,听到他问才说:‘我会写信去辞工的。’

“‘我恰恰不希望您这么干。是这样,为了您的事情,我跟莫森的经理吵了一架。当时我找他打听您的情况,他的态度非常无礼,指责我不该引诱您离开他们的商行,如此等等。到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火气,于是就跟他说:“你们既然想用像样的人,那就应该给人家开一份像样的薪水。”

“‘“他宁愿挣我们的小钱,也看不上你们开的高价。”他说。

“‘“我跟您打五镑的赌,”我说,“赌他会接受我的邀请,而且再也不会理睬你们。”

“‘“可以!”他说,“我们把他从贫民窟里捞了出来,他不会随随便便离开我们的。”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这个不要脸的无赖!’我大声骂了一句,‘我这辈子跟他连面都没见过,干吗要死乞白赖地考虑他的感受呢?既然您不希望我写信给他,那我肯定不写。’

“‘很好!您这就算是答应我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啦,能替我弟弟找到一个这么出色的职员,我真是非常高兴。喏,这是预付给您的一百镑薪水,这是给我弟弟的信。地址您记一下,是科博雷兴街126B,您也别忘了,约定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一点。晚安,祝您心想事成,该有的好运一样也不缺!’

“按我的记忆,我和他那次谈话的全部内容应该就是这些。您可以想象,华生医生,面对如此难得的好运,我心里是多么地欣喜。整整半宿,我都是坐在那里沾沾自喜。第二天,我搭一班早早的火车去了伯明翰,为下午的约会留出了充足的富余。我把东西寄在了新街新街(New Street)和科博雷兴街(Corporation Street)真实存在,是相连的两条街道。的一家旅馆里,然后就去找他给我的那个地址。

“找到的时候,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不过我想,早点儿去也没什么关系。126B实际上是夹在两个大商铺中间的一条过道,过道进去是一段曲里拐弯的石梯,通往许多套公寓,全都是商行或者专业人士租用的办公室。墙根上刷着各家租户的名字,里面却找不出什么‘法兰西-米德兰五金有限公司’。我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琢磨着这整件事情是不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就在这时,有个人走了过来,开始跟我搭话。他跟我头天晚上见到的那个人非常像,体形和声音都是一模一样,只不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的颜色也没有那么深。

“‘您是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吗?’他问我。

“‘是的。’我说。

“‘噢!我知道您要来,只不过您到得稍微早了一点儿。今天上午,我收到了我哥哥捎来的信,他可是很为您唱了一番赞歌哩。’

“‘您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找办公室的名牌呢。’

“‘我们上周才租下这几间临时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把公司的名字刷上去。跟我上去吧,咱们好好谈谈。’

“我跟着他爬上一段陡得要命的楼梯,上到了整座楼的顶层。楼顶的板瓦下面是两个空空荡荡的小房间,房间里满是灰土,没有地毯也没有窗帘,他领我进去的就是这么个地方。按我过去的经历,我本以为眼前会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面有闪闪发亮的桌子,还有一排又一排的职员。实际呢,房间里全部的东西不过是两把松木椅子和一张小桌子,外加桌子上的一个账本和一个废纸筐。我敢说,当时我面对这样一种景象,眼光肯定是有点儿发直。

“‘别气馁,派克罗夫特先生,’看到我拉得老长的脸,我的新相识说,‘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咱们背后有的是资金支持,只不过还不想拿办公室来摆阔而已。请坐,把信给我吧。’

“我把信给了他,他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看样子,您给我哥哥亚瑟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他说,‘而且我知道,他看人是非常准的。您知道吗,他特别看重伦敦人,我看重的却是伯明翰人,不过,这一次我会听他的。好了,现在您尽管放心,这个职位已经百分之百是您的了。’

“‘我的职责是什么呢?’我问他。

“‘您将来的任务是掌管设在巴黎的大货栈,负责将大批英国制造的杯盘碗盏分发给法国各地一百三十四个分支机构的店铺。这批货物的采购工作一个星期就可以完成,在此期间,您得待在伯明翰,还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

“‘什么事儿呢?’

“听了我的问题,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红色封面的大部头。

“‘这是巴黎的商家名录,’他说,‘人名的后面列着此人所从事的行业。我要你把它带回家去,把所有的五金器皿销售商都抄下来,还得加上他们的地址。对我来说,这些材料再有用不过了。’

“‘我估计,书里面肯定得有已经分好类的名单吧?’我这么跟他建议。

“‘靠得住的没有,他们分类的方法跟咱们不一样。专心干,下周一十二点之前把名单交给我。再见,派克罗夫特先生。只要你不断展现你的热情和才智,公司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夹着那本大书回到了旅馆,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他们确实聘用了我,我兜里也确实装上了一百镑,另一方面,办公室的模样,公司名字不在墙上的事实,还有其他种种生意人一看就懂的细节,全都让我对两位东家的背景产生了非常糟糕的印象。可是,不管怎么样,钱已经进了我的口袋,于是我安下心来,开始完成我的任务。整个周日我都在埋头苦干,到周一却还是只抄到了H字头。我跑去找我的东家。东家还是待在那个叫人掏空了肚肠的房间里,并且吩咐我继续干,周三再去找他。周三我还是没有抄完,因此又接着抄到了周五,也就是昨天。昨天我总算是抄完了,于是就把名单交给了哈里·平纳先生。

“‘非常感谢,’他说,‘看样子,我恐怕低估了这项任务的难度。对我来说,这份名单具有实质性的巨大用处。’

“‘花了我不少时间呢。’我说。

“‘好了,’他说,‘现在我希望你列一份家具店的名单,因为他们都在出售杯盘碗盏。’

“‘没问题。’

“‘你可以明晚七点上这儿来,让我知道你的进度。别把自己弄得太过劳累,工作之余,晚上到戴伊音乐厅去待那么两个小时,要我说也有益无害。’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而我惊骇万分地看到,他左边的第二颗牙齿上镶着金子,镶出来的效果还特别地差。”

听到这里,歇洛克·福尔摩斯喜不自禁地搓起手来,而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们的主顾,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您这么惊讶也很正常,华生医生。不过呢,事情是这样的,”他说道,“在伦敦跟另一个家伙谈话的时候,他打赌我不会去莫森,当时还笑了起来。而我碰巧注意到,他的同一颗牙齿也镶了金子,镶法跟这个家伙一模一样。两次看到牙齿的时候,您明白吧,金子的亮光都晃到了我的眼睛。再联想到他俩的体形和声音也是一模一样,不一样的仅仅是一些可以通过剃刀和假发加以改变的地方,我心里便不再有任何疑问,断定他俩其实是同一个人。两兄弟长得像当然很正常,可他们总不至于要用同样的方法来镶同一颗牙吧。这之后,他欠了欠身,示意我出去。于是我走到大街上,连自个儿是脑袋朝上还是脑袋朝下都分不清楚了。我回到旅馆,把脑袋浸到一盆凉水里面,拼命地思考这件事情。他干吗要把我从伦敦打发到伯明翰去呢?干吗要抢在我前面赶到那儿呢?还有,他干吗要自个儿给自个儿写信呢?整件事情实在是超出了我的脑力,我完全想不出其中的奥妙。接下来,我突然想到,在我看来跟夜晚一样漆黑的东西,在歇洛克·福尔摩斯看来没准儿会跟白昼一样亮堂。昨晚我刚好赶得上夜班火车,于是就来了伦敦,又在今天早晨去找了他,好让你们两位跟我一块儿去伯明翰。”

证券行办事员讲完他的离奇经历之后,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这之后,歇洛克·福尔摩斯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身子仰到车座的软垫上,脸上带着一种愉悦却又刁钻的表情,如同一位品酒大师,刚刚尝到了一瓶彗星年份的佳酿西方的葡萄酒酿造商和品酒师相信,葡萄在大彗星(比如哈雷彗星)出现的年份长得特别好,有助于酿出品质上乘的葡萄酒,所以有“彗星佳酿”(comet vintage)这个名词。西方人跟国人一样,通常视彗星为灾星,在葡萄酒的事情上倒是例外。

“相当不错吧,华生,对吗?”他说道,“这件案子当中有一些很让我高兴的地方。依我看,你肯定会赞成我的想法,也就是说,咱们应该到法兰西-米德兰五金有限公司的临时办公室去见一见亚瑟·哈里·平纳先生,享受一次对你我二人来说都会非常有趣的会晤。”

“可是,咱们怎么才能见到他呢?”我问道。

“噢,容易极了,”霍尔·派克罗夫特乐呵呵地说道,“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都想找个工作,所以啊,我就带你们去见我们公司的总经理,还有比这更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那是当然,您说得对。”福尔摩斯说道,“我很想见见这位先生,看看我能不能识破他的小把戏。我的朋友啊,他们如此看重您的参与,您到底有些什么本领呢?要不然,有没有可能,这是因为——”说到这里,他开始啃自己的指甲,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子外面,直到走上新街的时候,我俩都没能再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当晚七点,我们三个顺着科博雷兴街走向那家公司的办公室。

“咱们根本用不着提前去。”我们的主顾说道,“很显然,他只有在需要见我的时候才会到那里去,因为那地方一直都是空无一人,除了他指定的时间以外。”

“这一点很有意思。”福尔摩斯说道。

“天哪,真让我说中了!”办事员叫了起来,“走在咱们前方的那个人就是他啊。”

他指给我俩看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原文如此。不过,前文里说的是“中等身材”,可能的解释是前文是办事员的描述,这里是华生的记叙,两个人的标准有所不同。、肤色黧黑、衣着考究的男人,那人正在街道对面匆匆赶路。我们正在看的时候,那人瞥见街道这边有一个高声叫卖最新晚报的报童,于是就从一辆辆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之间跑过街道,向报童买了一份报纸。接下来,那人把报纸攥在手中,消失在了一个入口里面。

“他去的就是那儿!”霍尔·派克罗夫特叫道,“公司的办公室就在他刚才进去的地方。跟我来吧,我尽量把见面的事情安排得顺当一点儿。”

我俩跟着他爬了五层楼,来到一扇半开的门外面,我们的主顾敲了敲门。里面的人请我们进去,我们应声而入,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没有装饰的房间,跟我们主顾的描述一模一样。我们在街上看到的那个人坐在房间里惟一的一张桌子后面,晚报就摊在他的面前。他抬起头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这辈子我还从来没看见过这样的一张脸。这张脸不光包含着无比深重的悲痛,还包含着另外一种感情,一种绝大多数人毕生也不会经历的恐惧。他汗涔涔的额头闪闪发亮,灰暗的双颊像鱼肚一样惨白,狂乱的眼睛一瞬不瞬。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办事员,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与此同时,我们向导的震惊表情也让我知道,这可绝对不是他东家素日里的模样。

“您的气色很差啊,平纳先生!”我们的向导大叫一声。

“是啊,我确实不太舒服。”回答之前,他的东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显然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带来的这两位先生是谁呢?”

“一位是哈里斯先生,来自博蒙塞镇,另一位是本城的普莱斯先生。”我们这位办事员张嘴就来,“他俩都是我的朋友,工作经验也很丰富,可他俩不久之前没了工作,眼下是指望您帮帮忙,看看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去处。”

“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平纳先生高声说道,还挤出了一个鬼魅一般的惨淡笑容,“没错,我可以肯定,我们应该能够帮上两位的忙。您的专业是什么呢,哈里斯先生?”

“我是做会计的。”福尔摩斯说道。

“噢,很好,我们应该用得着这方面的人才。您呢,普莱斯先生?”

“我是个办事员。”我说道。

“依我看,公司十有八九可以接纳您。等我们有了决定之后,我会立刻通知你们的。好了,请你们出去吧。看在上帝分上,让我自个儿待着吧!”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经吼了起来。之前他显然是在竭力约束自己,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约束似乎在突然之间崩解成了碎片。福尔摩斯和我面面相觑,霍尔·派克罗夫特则往桌子跟前走了一步。

“您不记得了吗,平纳先生?我是按您的要求来听指示的啊。”他说道。

“记得,派克罗夫特先生,当然记得。”对方的语气平静了一些,“你可以在这等一会儿,你的朋友要是愿意跟你一起等的话,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得失陪三分钟,之后就完全听从诸位的差遣。我这么放肆地考验诸位的耐性,还请诸位多多包涵。”说完之后,他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冲我们鞠了一躬,然后就从房间另一头的门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现在怎么办?”福尔摩斯低声说道,“他是打算甩掉咱们吗?”

“不可能。”派克罗夫特说道。

“怎么说?”

“那道门后面是间里屋。”

“里面没有出路吗?”

“没有。”

“里面有家具吗?”

“昨天还是空的。”

“这么说,他在里面究竟能干什么呢?这件事情真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要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活活吓成了疯子“疯子”的原文是“three parts mad”,直译为“疯了四分之三”,应该是取自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在1854年写给别人的一封信。他在信里形容自己为了赶《艰难时世》的稿子,整个人“疯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也进入了谵妄状态”。的话,这个人就是平纳先生。什么东西能让他哆嗦成这样呢?”

“他肯定怀疑咱俩是侦探。”我如是猜测。

“没错,就是这样。”派克罗夫特嚷了一声。

福尔摩斯摇了摇头。“他的脸不是突然间变成刷白的,咱们进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是脸色刷白了。”他说道,“很有可能,这是因为——”

他还没有说完,里屋的方向就传来了“嗒,嗒”的清脆声响。

“他搞什么名堂,自个儿的门还敲什么敲?”办事员叫道。

“嗒,嗒,嗒”的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还要响亮许多。我们三个都满心好奇地紧盯着那道关着的门。我瞥了福尔摩斯一眼,发现他一下子板起了脸,身子前倾,显然是十分紧张。接下来,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吞咽口水的低沉声音,随后就是有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清脆声响。紧接着,福尔摩斯发疯似的冲到门前,用力推了推那道门,门却已经从里面闩上了。他开始竭尽全力去撞门,我俩也上去帮忙。喀嚓一声,门枢断了一根,又一声喀嚓之后,那道门咣当一声倒了下去。我们跨过门板冲进里屋,里屋却空无一人。

我们的疑惑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个瞬间,原来,里屋离外屋最近的那个角落还有一道门。福尔摩斯猛扑过去,一把拉开了那道门。门里面的地板上扔着一件外套和一件马甲,门背后有一个钩子,钩子上吊着法兰西-米德兰五金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脖子上拴的是他自个儿的裤子背带。他弯着膝盖,耷拉的脑袋跟他的身子形成了一个可怕的角度,脚后跟“嗒嗒”地敲打着身后的木门,刚才打断我们谈话的声音就是这么来的。转眼之间,我已经抱住了他的腰,使劲儿地把他往上托,福尔摩斯和派克罗夫特则合力解开了他的松紧背带,背带已经勒到了他青紫色脖子的皱褶里面。接下来,我们把他抬进了外屋。他躺在地上,面如土色,紫黑色的嘴唇随着每一次的呼吸微微颤动。跟短短五分钟之前相比,眼下的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具可怖的残骸。

“你看他还有救吗,华生?”福尔摩斯问道。

我俯身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虽然十分微弱,时断时续,呼吸却越来越长,眼皮也微微地颤了一颤,露出了一线眼白。

“再晚一丁点儿就来不及了,”我说,“还好,他应该能够活下来。你去把那扇窗子打开,再把那个玻璃水瓶递给我。”接下来,我解开他的衣领,倒了些凉水在他脸上,然后又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反复地抬起放下,直到他有了自然悠长的呼吸为止。“好了,等一等他就缓过来了。”说完之后,我就从他身边走开了。

福尔摩斯站在桌子旁边,双手深深地插进了裤子口袋,下巴贴在胸前。

“依我看,咱们现在就应该去报警。”他说道,“不过,说老实话,我更希望先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这样才好把一件办完了的案子交给警方。”

“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谜。”派克罗夫特一边嚷嚷,一边挠自己的脑袋,“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要大老远地把我弄到这里来,然后又——”

“啐!这些问题都已经够清楚的了,”福尔摩斯很不耐烦地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他最后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这么说,其他的您都明白了吗?”

“要我说,其他的全都是非常明显。你怎么看,华生?”

我耸了耸肩膀。“坦白说,我完全想不明白。”我说道。

“咳,只需要好好想想这些事件,你肯定会发现,它们只能指向一个结论。”

“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是这样,整件事情的关键只有两点。第一点,他们让派克罗夫特写了一份声明,有了这道手续才让他加入这家岂有此理的公司。这一点是多么地发人深省,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说实话,我确实没看出来。”

“好吧,他们干吗要让他这么做呢?肯定不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因为这一类的约定通常都是口头达成的,从商业的角度来看,这一次也完全没有理由打破常规。年轻的朋友啊,真正的理由是他们非常想拿到您的笔迹样本,同时又想不出别的方法,您难道不明白吗?”

“为什么呢?”

“问得好,为什么呢?回答完这个问题,咱们这件小小的谜案就离揭晓近了一步。为什么呢?合乎逻辑的理由只有一个。有人想摹仿您的笔迹,所以才必须拿到笔迹的样本。好了,现在咱们不妨来看看第二点,由此就会发现,它和第一点之间存在相互阐明的关系。第二点就是,平纳要求您不写辞职信,要让那家大商行的经理继续深信不疑,周一上午,有位他素未谋面的霍尔·派克罗夫特先生会到商行去上班。”

“天哪!”我们的主顾叫了起来,“我可真是没长眼睛。”

“笔迹的事情道理何在,现在您应该明白了吧。如果某个人顶了您的名字去上班,笔迹却跟您的申请函完全不同,戏法当然会立刻拆穿。可是,那个无赖已经提前学会了摹仿您的笔迹,假冒您的时候自然是万无一失,因为据我估计,在那家商行里面,并没有谁曾经见过您。”

“一个也没有。”霍尔·派克罗夫特哀叹了一声。

“很好。接下来,至关重要的事情当然是不让您改变主意,同时还要把您封锁起来,免得有人告诉您,您的替身已经到莫森商行上班去了。于是乎,他们给了您一笔丰厚的预付薪水,把您打发到了米德兰兹,又给您安排了不少差事,怕的是您上伦敦去,无意中撞破他们的小把戏。所有这些事情,全都是一目了然。”

“可是,这家伙干吗要假扮他自个儿的兄弟呢?”

“呃,这一点也非常清楚。显而易见,他们一共只有两个人,另一个要顶替您去上班,这一个则装模作样地来招募您。然后呢,他发现自己必须再找一个同伙,要不然就没人充当您的东家。他非常不乐意再找同伙,于是就尽量改变自己的外表,心里打的算盘是,您虽然肯定会注意到两个人长得很像,但却只会把这一点归结为血缘关系。要不是因为金牙带来的幸运发现,您兴许永远也不会产生怀疑。”

霍尔·派克罗夫特挥舞着紧握的双拳。“天哪!”他叫道,“我在这儿给他们当猴耍的时候,另外那个霍尔·派克罗夫特都在莫森商行里干了些什么呢?咱们该怎么办啊,福尔摩斯先生?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

“咱们必须给莫森商行发封电报。”

“今天是周六,他们十二点就下班了。”

“没关系,商行里兴许还有人,比如说门房或者服务员——”

“噢,没错,商行里全天都有一名警卫,因为那里存放着数额巨大的证券。我记得,还在故城里的时候,我听人家议论过这件事情。”

“很好,咱们这就给那名警卫发封电报,问问他商行里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有没有一个名字跟您一样的办事员在那里上班。这些都非常明白,话说回来,有一件事情我还是不太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其中一个恶棍一看见咱们就走出房间,还把自个儿吊了起来。”

“报纸!”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那个人已经坐起身来,面色依旧白如鬼魅,眼睛里却渐渐地有了神志,双手也有了正常人的表现,正在抖抖索索地揉搓脖子上那道宽阔的红色勒痕。

“报纸!当然是报纸!”福尔摩斯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我真是个白痴!我光顾着设想咱们上门对他的影响,报纸的事情压根儿就没往我脑子里进。毫无疑问,秘密就在报纸里面。”他把报纸平摊在桌子上,跟着就爆发出了一声胜利的欢呼。“瞧瞧这个,华生,”他叫道,“这是一张伦敦的报纸,早版的《旗帜晚报》。喏,咱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儿,瞧瞧这行大字标题:‘故城惊现罪案。莫森-威廉姆斯商行发生谋杀。弥天劫盗图谋。凶犯业已落网。’这样吧,华生,既然咱们都对这篇报道很感兴趣,那就麻烦你一下,把它念给我们听听吧。”

从这篇报道在报纸上占据的位置来看,它显然是伦敦的本日头条,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今日午后,故城惊现穷凶极恶之劫盗图谋,一人无辜死难,凶犯业已落网。此前不久,著名金融机构莫森-威廉姆斯证券行受托保管大批证券,总值远超百万之数。接掌如此巨额财富,该行经理自知责任重大,故此备办最新款式之保险箱柜,辅以武装警卫一名,日夜看守商行门户。本报悉,该行于上周雇请新进文员一名,名为霍尔·派克罗夫特。据闻此君非是常人,正是恶名昭彰之伪造惯犯及窃匪贝丁顿,此前与其兄一同被处五年苦役,近日方得获释。借由迄未查明之某等手段,此人以假名成功获取商行职位,意在摹印各处锁匙,同时窥知商行金库及保险柜之所在详情。

每逢周六,莫森商行例于正午放工。今日午后一时二十分,故城警局伦敦故城不在苏格兰场管辖范围之内。图森警长眼见男子一名携毡包走下商行台阶,由是大感惊异。警长既生疑窦,随之展开追踪,并与警员波洛克携手,经由殊死搏斗擒下此人。警方当即查明,此人业已作下弥天劫案,毡包之中藏有大批美国铁路债券,价值将近十万之巨,另有矿业公司及其他公司股票,为数亦在不菲。搜检商行之时,警方查得商行警卫业已罹难,凶手并将尸身弯折,塞入商行内形体至大之保险柜。设非图森警长雷厉风行,此事暴露须待周一早晨。警卫头颅碎裂,显系有人以拨火棍自其身后痛施重击。毫无疑问,案由乃是贝丁顿伪称遗忘物品,由是进入商行,杀害警卫,迅速撬开前述巨柜,随即携劫来财物逃离现场。其兄虽例为共犯,据目前所知则似与本案无所干涉。即令如此,警方亦已展开大力调查,务求侦知其兄下落。

“呃,从这个方面来看,咱们倒可以让警方省掉一点儿小小的麻烦。”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缩在窗边的那个枯槁人形,“华生啊,人性可真是一盘稀奇古怪的大杂烩。你瞧瞧,即便是恶棍和凶手也可以赢得如此深挚的友爱之情,以至于当哥哥的一听说弟弟脑袋不保,自己也要去寻短见。可惜的是,对于接下来的行动,咱们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派克罗夫特先生,我和医生在这儿守着,麻烦您,去把警察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