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八七年春天,我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积劳成疾,好些日子之后才恢复健康。他当时侦办的案子涉及荷兰-苏门答腊公司,以及莫泊丢斯男爵策划的那个庞大阴谋。那件案子并不适合充当我这些短篇故事的记叙对象,一方面是因为公众依然对整件案子记忆犹新,一方面也因为案情与政治和金融的关系太过密切。不过,那件案子却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让我朋友接触到了另一件错综复杂的奇案,让毕生抗击犯罪的他有机会从自己的武库之中拿出一件新的武器,向我们展示它的价值。
我翻看了一下以前的笔记,发现事情是从四月十四日开始的。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从里昂发来的电报,由此知道福尔摩斯在当地的杜隆旅馆抱病卧床。没过二十四小时,我已经赶到了他的病房,随即如释重负地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可怕的症状。然而,他的体格虽然坚强如同钢铁,当时也确实陷入了崩溃状态,因为他刚刚完成了长达两个多月的调查,其间每天都要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而且,按他自己言之凿凿的说法,连续五天不眠不休的情形也发生过不止一次。经历了如此骇人的一场辛苦,即便是大获全胜的结局也无法让他逃脱接踵而至的后遗症。那个时候,他的大名响彻了整个欧洲,涌入他病房的贺电也实实在在地没过了脚踝。然而,我看到的情况却是他整个人一蹶不振,进入了最为阴沉的抑郁状态。他知道自己办到了三个国家的警察都没能办到的事情,也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地挫败了欧洲最高明的骗子,即便如此,他仍然无法从消沉沮丧的状态之中振作起来。
三天之后,我俩一起回到了贝克街。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换个环境会对我朋友大有裨益。与此同时,我自己也觉得,趁春天去乡间待上一周是个非常诱人的点子。海特上校是我的老朋友,在阿富汗的时候曾经是我的病号,如今则在萨里郡的莱吉特镇附近买了一座别墅,经常邀请我前去作客。最近一次发出邀请的时候,他还补充说明了一下,如果我朋友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他也非常乐意一并款待。跟福尔摩斯提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当然用上了一点儿外交手腕。不过,一听说上校家里没有女眷,而且会给他提供最大限度的自由,他立刻对我的计划表示赞成。这么着,从里昂回来一个星期之后,我俩就住到了上校家里。海特是个相当出色的老战士,见过许多世面。跟我预想的一样,他很快就发现,他和福尔摩斯有很多共同的地方。
刚到的那天傍晚,我们吃完了晚餐,一起在上校的枪械室里闲坐。福尔摩斯四仰八叉地靠在沙发上,海特则领着我欣赏他那份由东方武器组成的小小收藏。
“对了,”海特突然说道,“照我看,我应该拿一把手枪到楼上去,万一有什么紧急事件呢。”
“紧急事件?”我说道。
“是啊,这方面我们刚刚有过教训。上周一,本郡巨富老阿克顿的家里遭了劫。损失虽然不大,窃贼却到现在也没逮着。”
“没有线索吗?”福尔摩斯问道,抬起眼睛盯着上校。
“暂时没有。不过,这件事情微不足道,仅仅是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的一件小案。你刚刚办完一宗国际性的重大案件,福尔摩斯先生,肯定会觉得它根本不值得关注。”
福尔摩斯摆了摆手,意思是不敢当。不过,从他脸上的笑容来看,上校的话让他相当受用。
“这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我看是没有。窃贼扫荡了他家的图书室,力气费了不少,所得却非常有限。他们把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撬开了所有的抽屉,搜查了所有的柜子,最后却只拿走了蒲柏《荷马诗集》的其中一卷、两支镀金烛台、一个象牙镇纸、一只小小的橡木晴雨表,外加一个线团。”
“这可真是一盘稀奇古怪的大杂烩!”我叫了起来。
“可不是嘛,这帮家伙显然是见什么拿什么。”
沙发上的福尔摩斯不满地哼了一声。
“郡里的警察应该从中得到一点儿启发才对,”他说道,“不是吗,这显然是——”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竖起一根手指,向他发出了警告。
“你是来休息的,我亲爱的伙计。眼下你精神如此不济,看在老天爷分上,你可千万别开始什么新的调查。”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膀,冲上校使了个无可奈何的滑稽眼色。接下来,我们的谈话渐渐转入了一条不那么危险的轨道。
只可惜,我作为医生的百般苦心注定要成为白费,因为第二天早上,案情突然发展到了容不得我们漠视的地步,我们的乡间假日由此发生了谁也不曾料到的转折。当时我们正在吃早餐,上校的管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惊慌得忘记了所有的体统。
“您听说了吗,先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坎宁安家的事情,先生!”
“又遭贼了!”上校叫道,端着咖啡的手停在了半空。
“杀人了!”
上校吹了声口哨。“天哪!”他说道,“那么,遇害的是谁呢?是地方法官,还是他的儿子?”
“都不是,先生,是他家的车夫威廉。他的心脏挨了一枪,先生,一句话都没说就死了。”
“那么,开枪的是谁呢?”
“那个窃贼,先生。他跑得跟子弹一样快,逃了个无影无踪。当时他刚刚爬进厨房的窗子,威廉就把他逮了个正着。为了保护主人家的财产,威廉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夜里,先生,大概十二点的时候。”
“哦,这么说的话,我们一会儿过去看看好了。”上校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重新投入了自己的早餐。“事情挺糟糕的。”管家走了之后,他补充道,“他可是我们这一带的头面人物呢,这个老坎宁安,人品也十分高尚。这事情肯定会让他非常难受,因为那个车夫跟了他好些年,是个相当不错的仆人。很显然,这些窃贼跟闯进阿克顿家的那些是同一帮人。”
“也就是偷那堆古怪玩意儿的人。”福尔摩斯若有所思地说道。
“一点儿不错。”
“嗯!没准儿啊,事实会证明这是世上最简单的一件案子。不过,简单归简单,乍一看还是稍微有点儿离奇,不是吗?按常理说,流窜乡间的盗窃团伙全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下手,要下手也不会只间隔几天的时间。我记得,昨晚听你说要采取预防措施的时候,我心里还闪过了这样的一个想法,在英格兰的所有教区之中,你们这个兴许是窃贼或者贼伙最不可能光顾的一个了。由此看来,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我倒怀疑这是本地行家干的。”上校说道,“如果窃贼来自本地,当然知道挑阿克顿家和坎宁安家下手,因为他们两家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人家,比别的人家大得多。”
“也是最富有的人家吗?”
“呃,本来应该是的,只不过,他们两家为一件官司纠缠了好些年,依我看是耗掉了许多家产。老阿克顿说他有权得到坎宁安家的一半产业,那些律师就在两家人中间左右逢源。”
“如果是本地恶棍干的好事,逮到他应该并不困难。”福尔摩斯打着哈欠说道,“好吧,华生,我不打算搅和进去。”
“弗雷斯特督察到,先生。”管家一边通报,一边拉开了房门。
走进房间的是一位神态干练、长相机敏的年轻警官。“早上好,上校,”他说道,“请原谅我冒昧打扰,不过,我们听人说,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先生在您这里。”
上校冲我朋友的方向摆了摆手,督察鞠了一躬。
“我们觉得,您兴许会愿意过去看看,福尔摩斯先生。”
“命运在跟你过不去啊,华生。”福尔摩斯笑道,“督察,您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聊这件案子呢。麻烦您给我们讲讲细节吧。”看到他按素日里的那种架势往后一靠,我立刻明白,这事情算是没指望了。
“阿克顿那件案子没有什么线索,这一件的线索却多得是。还有,这两件案子肯定是同一伙人干的。有人看见了那个窃匪。”
“是吗!”
“是的,先生。不过,向可怜的威廉·柯万发出致命一击之后,他就像只鹿一样地跑掉了。坎宁安先生从自己卧室的窗子里看见了他,亚历克·坎宁安先生则从屋子后门的过道上看见了他。警报是在差一刻十二点的时候响起来的,当时坎宁安先生刚刚上床,亚历克先生则穿着睡袍在抽烟斗。他俩都听见了车夫威廉呼救的声音,亚历克先生立刻跑下去察看情况。屋子的后门开着,他刚刚跑下楼梯,就看见两个人在门外扭打。其中一个开了一枪,另一个倒了下去,凶手随即冲过花园,翻到了树篱外面。坎宁安先生从卧室的窗子里看到那个家伙跑到了大路上,很快就没了影踪。亚历克先生停下来看垂死的车夫是不是还有救,所以就没能追上那个恶棍。关于凶手的外貌特征,我们只知道他中等身材,穿的是深色衣服。不过,我们正在全力调查,如果凶手是外乡人的话,我们很快就能把他找出来。”
“这个威廉当时去那里做什么呢?临死之前,他有没有说什么话呢?”
“什么话也没说。他跟他母亲一起住在宅院的门房里,因为他向来非常忠实,所以我们推断,他上宅子里去是为了确定一切正常。当然喽,阿克顿家出事之后,所有的人都提高了警惕。厨房的门锁已经被人撬开了,可以肯定,窃匪刚刚闯进宅子,威廉就扑到了他的身上。”
“出门之前,威廉有没有跟他母亲交代些什么呢?”
“她年纪十分老迈,耳朵也是聋的,从她那里什么也没问到。经历了这一次的打击,她都有点儿痴呆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原先也算不上特别精明。还好,我们找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证物。瞧瞧这个!”
他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碎纸片,把它摊在了自己的膝头。
“这是在死者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找到的,似乎是从一张大纸上扯下来的一个小角。您瞧,纸片上刚好写着这个可怜的伙计遇害的时间。由此可以推断,要么是凶手从他手里抢走了剩余的部分,要么就是他从凶手那里夺来了这个小角。从纸片的内容来看,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张邀人赴约的便条。”
福尔摩斯拿起了那张碎纸片,纸片的原样如右图所示:
“如果它的确是便条的话,”督察接着说道,“我们当然可以设想,这个威廉·柯万虽然素有忠实之名,这次却跟窃贼勾结在了一起。他去那里是为了跟窃贼见面,没准儿还帮着窃贼撬开了房门,然后呢,他们之间又发生了内讧。”
“纸片上的笔迹非常有意思,”福尔摩斯一直在聚精会神地检查纸片,这会儿便开口说道,“这件案子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啊。”看到他用双手捂住了脑袋,督察不由得微笑起来,因为他意识到,就连这位大名鼎鼎的伦敦神探也觉得他这件案子不好办。
“您刚才说,”过了一小会儿,福尔摩斯说道,“窃贼和车夫之间存在某种默契,还通过这张便条来安排见面,这个推测很有见地,同时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纸片上的笔迹提示我们——”他又一次用双手捂住脑袋,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几分钟。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双颊有了血色,眼睛也变得跟病倒之前一样炯炯有神。接下来,他一跃而起,还是以往那副劲头十足的架势。
“跟你们两位通报一下,”他说道,“我打算悄悄地过去瞧一瞧,了解一下这件案子的细节。案子当中有一些让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你要是允许的话,上校,我这就向你和华生告个假,然后跟这位督察去一趟现场,检验一下我的一两个小小推测。只需要半个小时,我就会回来陪你们。”
我们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等来的却只有督察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还在外面的田野里转悠。”他说道,“他的意思是,我们四个应该一起去那座房子看看。”
“上坎宁安先生家里去吗?”
“是的,先生。”
“去干什么呢?”
督察耸了耸肩膀:“我也不太清楚,先生。咱们私下说啊,我觉得福尔摩斯先生的病还没有彻底痊愈。他的举动非常古怪,样子还特别兴奋。”
“要我说,您根本用不着担心。”我说道,“按我通常的经验,他的疯狂都是有门道的。”
“别的人兴许会说,他的门道可真是够疯狂的。”督察嘀咕了一句,“不过,他已经火急火燎地要出发了,上校,如果您准备好了的话,咱们还是立刻出门吧。”
出门之后,我们发现福尔摩斯正在田野里踱来踱去,下巴贴着胸膛,双手插在裤兜里面。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说道,“华生,你安排的这次乡间旅行绝对是棒极了。我刚刚度过了一个十分美妙的早晨。”
“我没弄错的话,你已经去过犯罪现场了吧。”上校说道。
“是的,我和督察一起完成了一次相当不赖的侦查。”
“有什么发现吗?”
“呃,我们看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咱们先往那边走吧,路上我再跟你们说,我们做了些什么工作。首先,我们看到了那个不幸者的尸体。毫无疑问,他的确死于枪伤,跟我们之前听说的一样。”
“难道说,之前你还怀疑过这一点吗?”
“这个嘛,不管是什么事情,验证一下总不会错。这一番验证可不是白费工夫。看过尸体之后,我们又跟坎宁安父子聊了聊,他俩可以指出凶手逃跑时翻越花园树篱的确切位置,这一点非常重要。”
“那是当然。”
“接下来,我们又去看望了一下那个可怜人的母亲,可惜的是没有什么收获,因为她非常老迈,身体也很虚弱。”
“那么,你这次调查的结论是什么呢?”
“结论就是,这一起罪案十分特别。兴许,眼下的这次访问可以让案情明朗一些。依我看,死者手里的这张纸片具有极端重要的意义,因为它记载着他死亡的确切时间。督察,这一点您应该没意见吧。”
“它应该可以提供一点儿线索,福尔摩斯先生。”
“它确实提供了一点儿线索。不管便条是谁写的,总而言之,就是写便条的人让威廉·柯万在那个时间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可是,便条的其余部分上哪儿去了呢?”
“我仔仔细细地搜过了周围的地面,只可惜没有找到。”督察说道。
“有人从死者的手里扯走了它。这个人为什么如此急于抢到它呢?因为它可以成为他的罪证。抢到之后,他又是怎么干的呢?多半是立刻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有留意到便条的一角落在了死者手里。显而易见,一旦找到了便条的其余部分,咱们就离成功破案近了一大步。”
“您说得对,可是,罪犯还没有抓到,搜查罪犯的口袋又是从何说起呢?”
“好啦,好啦,这么想想总是可以的吧。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十分明显。便条肯定是通过别人送到威廉手里的。写便条的人不可能亲手把它交给威廉,要不然就可以用嘴说,不需要写什么便条。那么,把便条交给威廉的是谁呢?又或者,会不会是通过邮局寄给他的呢?”
“这我已经调查过了,”督察说道,“昨天下午的那班邮差捎给了威廉一封信,信封被威廉给毁掉了。”
“好极了!”福尔摩斯夸了一句,拍了拍督察的肩膀,“这么说,您已经见过了那个邮差,跟您合作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好了,这就是车夫住的门房,你不妨过来一下,上校,我把犯罪现场指给你看看。”
我们走过死者生前居住的这座雅致农舍,沿着橡树夹道的小径走到了坎宁安家的堂皇古宅跟前。宅子建于安妮女王时代,门楣上所刻的年份与马尔普拉该战役相同。福尔摩斯和督察领着我们绕到了厨房的门前,厨房的门和大路边的树篱之间隔着一片花园,门口站着一名警员。
“把门打开吧,警官。”福尔摩斯说道,“好了,看到那两个人打斗的时候,小坎宁安先生就站在里面的那段楼梯上,打斗的人则是在咱们眼下所在的位置。与此同时,老坎宁安先生站在那扇窗子跟前,就是从左边数的第二扇,看见凶手从那丛灌木左边一点儿的地方跑掉了。他儿子看到的情形也是这样。他俩都对凶手从灌木旁边跑掉的事情非常肯定。接下来,亚历克先生跑了出来,跪到了伤者旁边。不过,你们看,这儿的地面非常坚硬,没给咱们留下什么有用的痕迹。”他说话的时候,两个男的转过屋角,沿着那条花园小径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已经上了年纪,脸色阴沉,轮廓分明的脸上满是皱纹,他旁边则是个衣着入时的小伙子,一张笑脸神采飞扬,一身打扮炫耀招摇,跟我们来这里的由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这么说,你们还没查完吗?”小伙子对福尔摩斯说道,“我还以为你们伦敦人永远也不会犯难哩。说来说去,你们的手脚也不是那么快嘛。”
“噢,您一定得多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才行。”福尔摩斯好声好气地说道。
“您确实需要时间,”年轻的亚历克·坎宁安说道,“不是吗,照我看,咱们手里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线索。”
“只有一条线索。”督察回答道,“我们认为,只要能找到——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您这是怎么啦?”
我可怜的朋友突然显露出一种极其可怕的表情,眼珠子翻了上去,五官痛苦地拧到了一起,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跟着就一头栽在了地上。我们都被他这次突如其来的猛烈发作吓得够戗,赶紧把他抬进厨房,放到了一张大椅子上。他躺在那里,呼吸十分沉重。几分钟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满脸羞愧地为自己的不中用赔了个不是。
“华生可以告诉诸位,我刚刚才从一场重病当中恢复过来。”他解释说,“眼下,我的神经动不动就会突然崩溃。”
“需要我用我的轻便马车送您回家吗?”老坎宁安问道。
“呃,来都来了,有个问题我还是想搞清楚再走。这个问题很容易就可以搞清楚。”
“什么问题呢?”
“是这样,我觉得,威廉这个可怜的伙计很可能是在窃贼进屋之后才赶到的,并不是在窃贼进屋之前。可是,你们好像都想当然地假定,窃贼虽然撬开了厨房的门,但却始终没有进屋。”
“要我说,这是个非常明显的事实。”坎宁安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道,“不是吗,我儿子亚历克当时还没上床,有人在屋里走动的话,他肯定会听见的。”
“当时他坐在什么地方呢?”
“我在我自个儿的更衣室里抽烟。”
“更衣室的窗子是哪一扇呢?”
“从左边数的第一扇,跟我父亲的窗子挨着。”
“两个房间的灯肯定都亮着吧,对吗?”
“毫无疑问。”
“这样说的话,事情就有点儿奇怪了。”福尔摩斯笑着说道,“既然可以从灯光判断屋里有两个人还没有睡觉,一名窃贼,而且是一名有经验的惯犯,怎么会特意挑这种时间破门而入呢?”
“他肯定是一个胆大包天的老手。”
“呃,当然喽,案子不奇怪的话,我们也就没必要跟您讨教了。”小坎宁安先生说道,“不过,您刚才说窃贼在撞上威廉之前已经得手,依我看,这种想法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肯定会发现屋里乱七八糟,还会发现少了东西,不是吗?”
“那得看少掉的是什么东西了。”福尔摩斯说道,“您一定还记得,咱们面对的窃贼可是个非常不一般的家伙,似乎有一套与众不同的作案方式。比方说,您不妨想想看,他从阿克顿家里拿走的那批东西是多么地古怪。那都是些什么呢?一个线团、一个镇纸,外加一些我说不上来的零零碎碎。”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们都听您的安排。”老坎宁安说道,“不管您或者这位督察有什么建议,我们都一定照办。”
“首先,”福尔摩斯说道,“我希望您能开出一笔赏金,赏金可以由您自个儿来出,因为警方多半得费点儿工夫才能批下这笔钱来,与此同时,这类的事情要办就得赶快。我已经草拟了一份赏格,麻烦您在上面签个字。照我看,赏金有五十镑就足够了。”
“五百镑我都没意见。”地方法官一边说,一边从福尔摩斯手里接过了赏格和铅笔,“不过,这儿有个地方写得不对。”他扫了一眼赏格,补充了一句。
“我写的时候确实是比较匆忙。”
“您瞧,您一上来就是这么写的,‘此因周二凌晨,时间约在差一刻一点,窃匪图谋不轨,’等等等等。事实上,正确的时间应该是差一刻十二点。”
赏格里的笔误让我觉得非常痛心,因为我知道,福尔摩斯一定会为这样的疏忽觉得无比懊恼。精确地弄清事实本来是他的专长,最近的疾病却撼动了他的心神,光凭这一个小小的意外,我就可以看出他远远没有恢复从前的状态。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脸上露出了一览无遗的尴尬神情,督察的眉毛扬了起来,亚历克·坎宁安则爆发出一声冷笑。不过,那位年老的绅士改正了赏格上的错误,又把它还给了福尔摩斯。
“赶紧送去印吧。”老坎宁安说道,“我觉得您这个点子非常不错。”
福尔摩斯小心翼翼地把赏格装进了自己的钱夹。
“好了,”他说道,“接下来,咱们大家真的应该在这座屋子里好好看看,以便求个安心,确定这个窃贼虽然行止怪异,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拿。”
往里走之前,福尔摩斯检查了一下那道曾经被人撬开的门。一望而知,有人曾经将一把凿子或是一把坚硬的刀子插进门缝,把锁簧别了回去。撬门的工具在木头门框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我们都可以瞧见。
“你们是不用门闩的,对吗?”他问道。
“我们从来都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也没养狗吗?”
“养了,不过,狗是拴在屋子另一边的。”
“仆人们什么时候睡觉呢?”
“十点左右。”
“我没理解错的话,同样的时间,威廉通常也已经睡下了吧?”
“是的。”
“偏偏就在案发当晚,他没有睡下,这倒真是挺奇怪的。好了,坎宁安先生,劳您大驾,带我们参观一下屋子吧。”
厨房的内门开在一段石板铺地的过道上,过道尽头的木制楼梯直接通往屋子的二楼。楼梯口的对面是另一段楼梯,那段楼梯是从一楼的前厅延伸上来的,装饰也比较华丽。那段楼梯的楼梯口周围有一间起居室和几间卧室,坎宁安父子的卧室也在其中。福尔摩斯走得非常慢,认真地观察着屋子的建筑式样。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正在追踪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只不过我完全想不出来,他的演绎指向了什么地方。
“好心肠的先生哪,”坎宁安先生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么做根本没有必要啊。前边的楼梯口就是我的卧室,再往前的那一间则是我儿子的卧室。您自个儿想想吧,小偷来到这里都没把我俩惊动,这样的事情究竟可不可能。”
“要我说,您应该掉头回去,到外面去寻找新鲜的嗅迹。”他的儿子说道,脸上的笑容相当刻薄。
“话虽然这么说,我还是要请您再迁就我一小会儿。比如说吧,我得看一看,从卧室的窗子往前面看,究竟能够看到多大的范围。这一间,我没弄错的话,应该就是您儿子的卧室吧。”——他推开了房间的门——“那边呢,照我看,想必就是那间更衣室。警讯传来的时候,他就是坐在里面抽烟的。这么说,更衣室的窗子又朝着哪儿呢?”他穿过卧室,推开那道门,往更衣室里张望了一番。
“我说,现在您应该满意了吧?”坎宁安先生尖刻地说了一句。
“谢谢您,我觉得,想看的我都已经看到了。”
“那么,如果确有必要的话,咱们这就可以去我的房间了。”
“如果不是特别打扰的话。”
地方法官耸了耸肩膀,领着我们走进了他自个儿的卧室。他的卧室装潢简朴,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大家往窗子跟前走的时候,福尔摩斯放慢了脚步,最后就跟我一起拖在了队伍的末尾。床脚附近摆着一盘橘子和一个玻璃水瓶,从那里经过的时候,福尔摩斯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我惊诧莫名的举动。他探到我的身前,故意把那些东西打翻在地,玻璃瓶立刻摔得粉碎,橘子也开始在房间里四处乱滚。
“瞧瞧你干的好事,华生,”他泰然自若地说道,“地毯都让你给弄成垃圾场了。”
我心里明白,我同伴要我代他受过,其中必定有什么道理。这一来,我虽然迷惑不解,但却还是俯下身去,开始捡拾地上的水果。其他人也跟着我展开行动,七手八脚地把翻倒的桌子扶了起来。
“喂!”督察叫道,“他上哪儿去了?”
福尔摩斯不见了。
“你们在这儿稍等片刻,”年轻的亚历克·坎宁安说道,“依我看,这家伙肯定是脑子出了毛病。跟我来吧,父亲,咱们去看看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俩冲出了卧室,剩下督察、上校和我在那里面面相觑。
“不怕跟你们说,我倒是比较赞成亚历克少爷的说法。”督察说道,“兴许这的确是疾病造成的恶果,可我又觉得——”
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叫,“救命!救命!杀人啦!”我听出是我朋友的声音,心里一凉,立刻发疯似的冲出房间,冲到了楼梯口上。这时候,呼救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变成了嘶哑断续的喊叫,显然是来自我们最先进去的那个房间。我赶紧冲进那个房间,跟着又冲进了房间另一头的更衣室。只见坎宁安父子将歇洛克·福尔摩斯按倒在地,年轻的用双手紧紧地卡住了他的脖子,年老的则似乎正在使劲儿地扳他的一只手腕。我们三个一起动手,立刻把坎宁安父子拽到了一边,福尔摩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显然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立刻逮捕这两个人,督察。”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罪名是什么?”
“杀害他们的车夫威廉·柯万。”
听了这话,督察开始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噢,行行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他总算是开了口,“我敢肯定,您不是真的要——”
“得了吧,伙计,瞧瞧他俩的脸!”福尔摩斯不由分说地吼了一句。
毫无疑问,我再没有在谁的脸上看到过比眼前还要清楚的罪行自供状。那边厢,做父亲的似乎已经晕头转向,动弹不得,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一副沉痛阴郁的表情。这边厢,做儿子的已经彻底抛开了那种洋洋洒洒的惯常作派,剩下的只是猛兽一般的狞恶野性,这样的野性让他黑色的眼睛凶光毕露,又让他英俊的面孔扭作一团。目睹此景,督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到门边,吹响警笛,两名警员闻声而至。
“我只能这么做,坎宁安先生。”督察说道,“我完全相信,事实会证明这全都是荒唐的误会,可您也看见了,眼下——噢,您不是要来真的吧?放下!”小伙子端着一把左轮手枪,这会儿正在扳动击铁,督察猛一挥手,手枪咣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留着它吧,”福尔摩斯伸出一只脚,轻轻地踩住了那把手枪,“审判的时候用得上的。不过,这才是咱们最需要的东西。”他举起了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
“失踪的那部分便条!”督察叫了起来。
“一点儿不错。”
“它本来在什么地方呢?”
“在我断定它会在的地方。一会儿我就会把整件事情给您讲清楚。依我看,上校,你和华生可以先回去,我等下就去找你们,最多只需要一个小时。我和督察得跟这两个犯人谈谈,不过,吃午饭的时候我肯定会回去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可真叫说话算话,刚刚才下午一点左右,他就跟我们在上校的吸烟室里再一次碰上了头。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年绅士,据他介绍是阿克顿先生,也就是最先失窃的那户人家的主人。
“我觉得,在我给你们讲述这件小小案子的时候,阿克顿先生也应该在场,”福尔摩斯说道,“因为他完全有理由对案情的细节产生浓厚的兴趣。要我说,亲爱的上校,你把我这么一个惹是生非的灾星引进了家门,恐怕会觉得后悔不迭吧。”
“恰恰相反,”上校热切地回答道,“能有机会观摩你的工作方法,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老实说,你的方法比我预期的还要精妙得多,而我完全看不懂你的结论是怎么来的。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呢。”
“依我看,听了我的解释之后,你恐怕会有不过如此的感觉,但是,我一向都会把自己的方法和盘托出,既不会瞒着我的朋友华生,也不会瞒着任何一个对这些方法产生了求知兴趣的人。不过,鉴于更衣室里的那场风波让我受惊不小,我决定还是先来一点儿你的白兰地,上校。最近这段时间,我的意志的确经受了不少的考验。”
“要我说,你肯定不会再犯神经崩溃的毛病了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朗声大笑。“这件事咱们待会儿再说。”他说道,“我这就把这件案子从头到尾讲一遍,给你们展示一下,究竟是哪些因素引导我得出了最后的结论。如果我有哪个推论没讲清楚的话,请你们随时发问。
“侦探艺术当中有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那就是懂得对纷繁芜杂的事实进行区分,认清何者为主,何者为次。要不然,你就会浪费自己的精力和注意力,没法把它们用到刀刃上。好了,具体到这件案子,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毫不犹豫地认定,要找到破解整宗谜案的钥匙,必须从死者手里的那张碎纸片下手。
“讨论纸片的内容之前,有一点我想请你们留意一下,假设亚历克·坎宁安没说假话,也就是说,开枪打倒威廉·柯万之后,凶手确实是立刻就逃掉了,那么,凶手显然不可能从死者手里扯走便条。可是,扯走便条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凶手的话,那就只能是亚历克·坎宁安自己。原因在于,等老坎宁安下楼的时候,有几名仆人已经赶到了现场。这一点本来非常明显,那位督察之所以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假定,这些本郡名流不会跟这件事情有什么牵连。你们瞧,我占到了一点儿先机,是因为我忠实地听从了事实的指引,没有受到任何偏见的影响。这样一来,在调查的最初阶段,我就对亚历克·坎宁安先生在这件案子当中的角色产生了一点儿小小的怀疑。
“接下来,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督察交给我们的那片碎纸,立刻发现它原本属于一份非常不一般的文件。喏,纸片就在这里。它有个非常意味深长的特点,你不会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吧?”
“它看起来非常地不规则。”上校说道。
“我亲爱的先生啊,”福尔摩斯叫道,“它是由两个人按一人写一个单词的方法交替着写出来的,这一点绝对不会有半点疑问。只需要看一看‘at’和‘to’当中这两个刚健遒劲的‘t’,再拿它们跟‘quarter’和‘twelve’当中那两个有气无力的‘t’作个对比,你一定会立刻认清这个事实。对前面这四个单词作过一番简略分析之后,你就可以信心百倍地推断,‘learn’和‘maybe’是那个笔法遒劲的人写的,‘what’则出自那个腕力软弱者的手笔。”
“天哪,这真是跟青天白日一样清楚!”上校叫道,“这两个人用这样一种方法来写信,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道理是明摆着的,他们要干的不是什么好事,其中一个信不过另外一个,于是就决定,不管要干什么,两个人都得一起动手。还有啊,在这两个人当中,主谋显然是写‘at’和‘to’的那一个。”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单是根据笔力的强弱,我们也大致可以得出同样的推测。不过,我们还可以为这个推测找到一些更加可靠的理由。仔细看看这张碎纸,你就会发现,笔力强劲的那个人率先写完了该他写的那些单词,留下一些空白让另一个人去填充。并不是所有空白都留得足够,所以你才会看见,第二个人只是勉勉强强地把‘quarter’挤到了‘at’和‘to’中间,说明‘at’和‘to’是先写好的。毫无疑问,谁率先写完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单词,谁就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妙极了!”阿克顿先生赞叹了一声。
“皮毛而已。”福尔摩斯说道,“不过,接下来的一点就比较关键了。你们兴许还不知道,借由专家们的努力,通过笔迹来推断年龄的方法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精确的程度。通常情况之下,你总是可以十拿九稳地推出笔迹主人的年龄,推出的年龄也会跟真实的年龄在同一个十年期之内。我之所以要强调‘通常’二字,是因为疾病和虚弱的体质会让年轻人的笔迹显现出老年人的特征。拿眼下这个例子来说,一个人的笔迹大胆有力,另一个人的笔迹则显得没有底气,‘t’上面的横划也快要看不见了,整体上看呢,又可以算是相当清楚,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前一个是年轻人,后一个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没有达到老迈衰朽的地步。”
“妙极了!”阿克顿先生再一次发出了赞叹。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一点更加微妙,意义也更加重大。纸片上的两种笔迹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显然是出自两个血亲之手。对你们来说,最明显的证据兴许是两个人都把‘e’写成了希腊式的‘ε’,让我来看呢,很多细微的特征都可以成为这个结论的佐证。我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两个人的笔迹体现了同一种家族风格。当然喽,我眼下告诉你们的只是我从这张纸片当中推出的几个主要结论,其余的二十三个推论可能更适合专家们的胃口,不太符合你们的需要。总而言之,所有这些推论都加深了我原有的怀疑,也就是说,这封信的作者是坎宁安父子。
“有了上面的这些推论,接下来的步骤自然是审视罪案之中的种种细节,看看它们能给我们多大的帮助。我和督察一起去了他们家的宅子,把所有可看的东西看了个遍。死者身上的伤是一把左轮手枪造成的,子弹来自四码开外的地方,这一点我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死者的衣服上并没有火药灼烧的黑印子。由此可见,亚历克·坎宁安关于两人扭打之中开火的说辞显然是出于捏造。还有,父子俩异口同声说凶手是从某个地方逃上大路的。可是,那个地方碰巧有一条相当宽阔的沟渠,沟渠的底部还相当潮湿。鉴于沟渠周围并没有靴子的印迹,我不光可以断定坎宁安父子又一次撒了谎,还可以断定,现场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必须考虑的事情就是这桩奇特罪行的动机。为了解答这个疑问,我采取的第一个步骤是分析前面的一件案子,也就是阿克顿先生家的窃案,试着找出那件案子的犯罪动机。根据上校告诉我们的一些事情,我了解到您,阿克顿先生,一直在跟坎宁安父子打官司。当然,我立刻就想到,他们之所以闯进您的图书室,目的就是偷走跟这场官司有关的某一份重要文件。”
“的确如此,”阿克顿先生说道,“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有再清楚不过的证据,可以得到他家现有产业的一半,可是,一旦他们拿走了某一份文件——幸运的是,那份文件在我律师的保险柜里——我这场官司就肯定会以败诉告终。”
“我没说错吧,”福尔摩斯笑着说道,“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危险尝试,我可以感觉得到,它非常符合亚历克这个小伙子的作风。当时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于是就胡乱拿走一些东西,把它伪装成一起普通的窃案,以便转移大家的视线。这些事情都可以说是非常清楚,与此同时,还没有弄清楚的事情也不在少数。这个时候,我最需要拿到的东西就是那张便条的剩余部分。我一方面完全确定,正是亚历克从死者手里扯去了便条,一方面又基本确定,他把便条塞进了睡袍的口袋。除了那个地方之外,他还能把它往哪儿藏呢?惟一的问题只是,它是不是还在那个地方。这个问题值得我们下点儿工夫去查一查,所以我们才一起去了他家。
“你们肯定还记得,坎宁安父子是在厨房门口跟我们碰上头的。当然,最关键的一点是不能让他俩想起便条的事情,要不然,他俩自然会立刻把它销毁,一秒钟也不会等。那时候,督察刚要告诉他俩,我们对那张便条是多么地重视,我就赶上了全世界最好的一个运气,一下子癔病发作,栽倒在地,这才把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天哪!”上校叫道,跟着就笑了起来,“你难道是说,你那次发作是装的,我们的同情都是白费吗?”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你装得可真是像极了。”我一边大声赞叹,一边满怀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新鲜招数层出不穷,总是让我晕头转向的人。
“这也是一门手艺,经常都用得着的。”他说道,“缓过劲儿来之后,我又耍了个多少有点儿新意的花招,让老坎宁安写出了‘twelve’这个词,好拿它来跟纸片上的这个‘twelve’进行对比。”
“咳,我可真是蠢到家了!”我大喊了一声。
“看得出来,当时你对我衰弱的精神状况充满了同情。”福尔摩斯笑着说道,“我自个儿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因为我知道,我那种样子肯定会让你感同身受。接下来,我们一块儿上了楼。我去过了那间更衣室,看到那件睡袍挂在更衣室的门背后,于是便灵机一动,打翻一张桌子,暂时引开他们的注意,然后就溜回更衣室去搜查睡袍的口袋。果然不出我所料,便条就在睡袍的一个口袋里。可是,我刚刚拿到便条,坎宁安父子就扑到了我的身上,而我绝不怀疑,如果不是你们及时伸出援手的话,他俩一定会把我当场杀死。说实话,到现在我都还觉得那个小伙子正在卡我的脖子,还觉得他父亲正在扳我的手腕,打算抢走我手里的便条呢。你们明白吧,当时他俩瞧出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高枕无忧的感觉一下子变成了走投无路,于是乎,巨大的心理反差就让他们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后来,我跟老坎宁安谈了谈犯罪动机的问题。他倒是挺好说话,他儿子却是个十足的恶魔,要是能拿回他那把左轮手枪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崩掉所有人的脑袋,包括他自个儿的脑袋在内。老坎宁安意识到自己的罪证无比确凿,于是也就无心抵赖,痛痛快快地把所有事情说了出来。情形大致是,两个主子闯进阿克顿家的那天晚上,威廉偷偷地跟在了后面。抓到主子的把柄之后,威廉就以告发相要挟,向主子勒索种种好处。不过,跟亚历克先生玩这种游戏可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说起来,亚历克这个人还真是挺机灵的,能够从惊扰乡间的盗窃恐慌当中看到一个清除威胁的大好机会。这么着,他们把威廉骗到门口,然后又开枪打死了他。要是他们能把整张便条抢回去,又能在细节方面稍微多下点儿工夫的话,很可能是永远也不会惹上嫌疑的。”
“那么,便条究竟是怎么写的呢?”我问道。
歇洛克·福尔摩斯把便条的另一部分摆在了我们面前。
两部分拼合的便条译文为:请在差一刻十二点的时候前往东门,届时你将得知某件事情,此事不仅会让你十分意外,还可能会给你和安妮·莫里森带来莫大的好处。与此同时,切勿向任何人提及见面之事。
“这东西的内容跟我想象的差不多。”福尔摩斯说道,“当然,眼下我们还不知道,亚历克·坎宁安、威廉·柯万和安妮·莫里森之间究竟存在什么样的关系。不过,车夫既然掉进了陷阱,那就说明这个饵下得十分巧妙。我敢肯定,看到蕴藏在字母‘g’的尾巴和字母‘p’当中的那些遗传特征,你们一定会觉得很有乐趣。除此之外,老先生写的‘i’总是缺少顶上的那个点,这也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特征。华生啊,依我看,咱们这段宁静的乡间假日显然是不虚此行,明天回贝克街的时候,我一定能有百倍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