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相知多年,亲密无间,但却从未听他讲起自己的家人,也很少听他谈及自己的早年生活。他闭口不谈这些事情,致使我更加觉得他不近人情。有些时候,我甚至会认为他是个遗世独立的怪物,光有脑袋没有心肝,情感方面存在严重的缺陷,跟他出类拔萃的智力一样显而易见。他厌恶女人,也不喜欢结交新的朋友,这两点都是他感情淡漠的典型表现,不过,最突出的一点还是他对自己的家人绝口不提。到后来,我渐渐开始相信他是个孤儿,所有的亲人皆已故去。可是,有那么一天,他突然跟我说起了他的兄弟,实在让我惊诧莫名。
那是夏日里的一个黄昏,我俩喝完了下午茶,于是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天南地北,从高尔夫俱乐部聊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还聊到了返祖现象和遗传天性。讨论的要点则是,一个人拥有某种特殊的禀赋,有多少是来自祖先的遗传,又有多少是来自本人所受的早期训练。
“拿你自己来说吧,”我说道,“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些情况来看,你的观察能力,还有你独特的演绎本领,显然都是来自你本人所受的系统训练。”
“从某种程度上说,你这话讲得不错。”他若有所思地回答道,“我祖上都是乡绅,他们的生活似乎也跟其他乡绅没什么显著的区别。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种天性应该是血脉之中固有的东西,兴许是从我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她是法国艺术家弗尔内的妹妹。血液当中有了艺术的气质,完全可能会以最为古怪的方式体现出来。”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是遗传呢?”
“因为就这个方面来说,我兄弟迈克罗夫特的天赋比我还要好。”
这话听着可真是新鲜。倘若英格兰范围之内还有一个演绎本领如此特出的人,警方和公众怎么可能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呢?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同时暗示,他之所以说他兄弟比他强,只不过是因为谦虚而已。听了我的话,福尔摩斯笑了起来。
“亲爱的华生,”他说道,“有些人觉得谦虚是一种美德,这我可不敢苟同。对于注重逻辑的人来说,所有的事情都应该有什么说什么,自我贬抑同样也是罔顾事实,跟自吹自擂没什么两样。所以呢,我既然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力比我强,那你就只能认为,这是一个毫无虚饰、一丝不苟的事实。”
“他比你小吗?”
“比我大七岁。”
“那他为什么没有名气呢?”
“噢,在他自个儿的那个圈子里,他的名气大得很哩。”
“那么,他都在什么地方活动呢?”
“呃,这么说吧,第欧根尼俱乐部就是他经常活动的场所之一。”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么个组织,脸上也一定是露出了闻所未闻的表情,因为歇洛克·福尔摩斯把他的怀表掏了出来。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全伦敦最古怪的一家俱乐部,迈克罗夫特则是全伦敦最古怪的人之一。从下午四点三刻到晚上七点四十,他总是在俱乐部里待着。眼下是六点钟,今晚的天气也好极了,如果你愿意出去走走的话,我倒是非常乐意向你介绍这两样古怪东西。”
五分钟之后,我俩已经上了街,朝着摄政环岛的方向走去。
“你一定会奇怪,”我同伴说道,“迈克罗夫特为什么没用他的本领来侦破案件。我来告诉你好了,这是因为他做不到。”
“可你刚才不是说——”
“我刚才只是说,他观察和演绎的本领比我强。如果侦探艺术从头到尾都只需要坐在扶手椅上进行推理的话,我哥哥一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罪案探员。可是,他既没有这样的志向,也没有这样的精力。哪怕是让他去检验一下自己的结论,他都会觉得麻烦,所以他宁肯让人家认为他错了,也不愿意费神去证明他是对的。我一次又一次地带着问题去找他,而他给我的解答每一次都会得到事实的验证。尽管如此,要让他完成那些实际的工作,把案子办到可以提交给法官或者陪审团的程度,那他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如此说来,他做的不是你这一行喽?”
“完全不相干。侦探工作是我的饭碗,对他来说却只是一种纯粹的业余爱好。他在数字方面天赋惊人,工作则是替一些政府部门审计账目。他住在朴尔莫尔大街,转个弯就到白厅。年复一年,他天天早上步行上班,晚上又步行回家,此外就不会进行任何身体锻炼,也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惟一的例外便是第欧根尼俱乐部。俱乐部就在他家对面。”
“我没听说过这家俱乐部。”
“多半是没听说过。你知道吧,伦敦有许多人都不乐意跟自己的同类打交道,有些是因为腼腆,也有些是因为生性孤僻。另一方面,他们倒是不讨厌舒适的座椅和最新的报刊。第欧根尼俱乐部的开办宗旨就是为这样的人提供方便,如今已经把本城最不喜欢社交、最不可能加入俱乐部的一批人招了进去。俱乐部禁止任何会员对任何其他会员产生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兴趣。除非是在‘陌生人搭讪室’里面,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可以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又被人告到俱乐部理事会去的话,说话的人就可能会遭受褫夺会籍的处罚。我哥哥是这家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我自己也觉得它是个清静安神的好去处。”
说话间,我俩已经从圣詹姆斯街转进了朴尔莫尔大街。走到卡尔顿俱乐部附近的时候,歇洛克·福尔摩斯停在了一道门的跟前,先是叮嘱我不要说话,然后才领着我进了大厅。透过大厅的玻璃隔板,我瞥见了一个宽敞奢华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大帮正在读报纸的人,每个人都独自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福尔摩斯带着我走进了一个对着朴尔莫尔大街的小房间,让我在那里等了一小会儿,然后就跟另一个人一起回到了房间里。一望而知,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必定是他的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的块头比弟弟大得多,身材也要粗壮得多。他的身体只能说是非常肥胖,另一方面,他的脸虽然十分宽大,但却跟他弟弟的脸一样,带着一种非常引人注目的机敏神情。他眼睛的颜色相当特别,是一种水汪汪的淡灰色,眼神则始终显得迢遥渺远,若有所思。这样的眼神,我只在他弟弟将脑力用到极限的时候才看见过。
“很高兴见到您,先生,”他一边说,一边伸出了一只跟海豹的鳍足一样宽大肥厚的手掌,“自打您开始帮歇洛克作传之后,我到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名字。对了,歇洛克,我还以为你上周会来找我咨询那个领主宅邸案呢。要我说,你应该有点儿力不从心了吧。”
“没那回事,那个案子我已经解决了。”我朋友笑道。
“当然喽,肯定是亚当斯干的吧。”
“没错,是亚当斯干的。”
“我从一开始就断定是他干的。”他俩在俱乐部的弧形凸肚窗跟前坐了下来。“要研究人类的行为,这里就是一个绝好的位置。”迈克罗夫特说道,“瞧瞧这个品种齐全的大杂烩!瞧瞧那两个正在往咱们这边走的人,他俩就是不错的研究样本。”
“你说的是那个台球记分员,还有他旁边的那个人,对吗?”
“没错,旁边的那个人你怎么看呢?”
那两个人在窗子对面的街道上停了下来,其中一个的马甲口袋上沾着壳粉,我只能看出这么一个跟台球有关的迹象。另一个则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帽子掀到了后脑勺上,胳膊底下夹着几个包裹。
“依我看,他以前当过兵。”歇洛克说道。
“刚刚退伍。”当哥哥的如是指出。
“在印度服过役,错不了。”
“而且是一名军士。”
“属于皇家炮兵部队,我估计。”歇洛克说道。
“还是个鳏夫。”
“可他有孩子。”
“你得说是孩子们,亲爱的小伙计,得说是孩子们才对。”
“打住吧,”我笑着说道,“这可有点儿太夸张了。”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回答道,“根据这个人的作派、发号施令的神情和太阳晒黑的皮肤,你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军人,地位比普通士兵高,而且刚从印度回来没多久。”
“之所以说他刚刚才退伍,是因为他脚上还穿着那种所谓的‘给养靴’。”迈克罗夫特补充道。
“他走路的步子不像骑兵那么大,可他当兵的时候却总是歪戴着帽子,证据是他额头上有一边的肤色比较浅。再加上他的体重够不上工兵的标准,因此他必然是一名炮兵。”
“然后呢,他一身丧服,当然表明他刚刚失去了某个非常亲近的人。他既然自个儿上街购物,去世的人多半是他的妻子。您还可以看出,他买了一些给孩子用的东西。其中一件是拨浪鼓,说明他有个孩子年纪十分幼小。从这点来看,他妻子很可能是死在了产床上。与此同时,他胳膊底下夹着一本连环画,也就是说,另外还有一个孩子需要他的关心。”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朋友为什么说他哥哥的本领比他都要高出一筹。这时他瞥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接下来,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鼻烟壶里挖了一撮鼻烟,又用一块硕大的红色丝绸手帕擦去了掉到前襟上的粉末。
“对了,歇洛克,”他说道,“我手头有一件特别合你口味的事情,一个非常离奇的问题,你不妨拿去研究一下。我实在没有精力办这件事情,只是零零碎碎地思考了一下,不过,它的确让我得到了一些思维的乐趣。你要是愿意听听案情的话——”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乐意听。”
当哥哥的在自己的记事本上草草地写了张便条,然后就拉响唤人的铃铛,把便条交给了服务生。
“我刚才是叫服务生去请米拉斯先生过来。”他说道,“米拉斯先生住我楼上,跟我多少算是认识,所以就把他的难题交给了我。据我所知,米拉斯先生原籍希腊,拥有十分出众的语言能力。他维持生计的方法一是在法庭上当译员,再就是给诺森伯兰大街各家酒店的住客当导游,客户都是些阔绰的东方人。依我看,他那段十分离奇的经历,还是让他自个儿来讲好了。”
几分钟之后,一个矮小健壮的男人来到了我们中间。橄榄色的脸庞和墨黑的头发表明他出身南欧,可他的口音却与教育良好的英格兰人毫无二致。他热切地跟歇洛克·福尔摩斯握了握手,听说这位探案专家对他的故事很感兴趣,他黑色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芒。
“依我看,警察肯定没把我的故事当真。真的,我不指望他们相信我。”他唉声叹气地说道,“他们觉得我说的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就因为他们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可我必须得知道,我那个脸上贴满橡皮膏的可怜伙计究竟怎么样了,要不然,我心里是得不到安宁的。”
“我一定洗耳恭听。”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
“眼下是周三傍晚,”米拉斯先生说道,“好了,这么一算,我要说的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周一晚上,您知道吧,离现在只有两天。我这位邻居多半已经跟您说了,我是一名译员。我能够翻译所有的语言,或者说是几乎所有的语言,可我生下来就是个希腊人,又拥有一个希腊姓氏,所以呢,我的工作主要还是跟希腊语有关。多年以来,我一直是伦敦首屈一指的希腊译员,各家酒店都对我的名字非常熟悉。
“我经常都得为那些遇上麻烦的外国人或者是深夜到达的旅客服务,所以呢,在异乎寻常的时间奉命出门,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这么着,周一晚上有人上门,我也没觉得特别惊讶。来的是一个名叫拉蒂默的小伙子,穿得非常时髦。他请我跟他一起坐上一辆等在门口的出租马车,说是有个希腊朋友来找他谈生意,可他除了英语什么也不会说,所以就必须请一个翻译。他还说,他的房子在肯辛顿街区,离我家多少有段路程。当时他显得非常着急,我们刚刚走上大街,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推进了出租马车。
“说是出租马车,可我很快就产生了怀疑,觉得我坐的可能是一辆私家专用的大马车。它显然要比那种给伦敦丢脸的普通四轮出租马车宽敞一些,里面的装潢虽然有些磨损,用料却非常考究。拉蒂默先生坐到了我的对面,马车穿过查林十字车站所在的路口,驶入了沙夫茨伯里大街。转进牛津街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发表了一点儿意见,说这样去肯辛顿是会绕远的,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同伴的古怪举动吓了回去。
“他先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非常吓人的灌铅短棍,前前后后挥舞了几次,似乎是为了测试它的分量和威力。接下来,他一言不发地把短棍搁在了他身边的座位上。再下来,他拉上了车厢两边的窗子,而我惊骇万分地发现,窗子上都糊了纸,让我没法看到外面的情况。
“‘抱歉挡住了您的视线,米拉斯先生。’他说,‘实际上,我确实不希望您看到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要是您能沿路找回那里的话,对我来说可能是件不太方便的事情。’
“您可以想象,他的话简直把我给吓傻了。我同伴是个身强力壮,肩膀宽阔的小伙子,即便他没有那件武器,我跟他较量也只能说是以卵击石。
“‘您这么做真的是太出格了,拉蒂默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要知道,您现在的行为是完全不符合法律的。’
“‘毫无疑问,这确实有点儿不太礼貌,’他说道,‘不过,我们会补偿您的。同时我必须警告您,米拉斯先生,今晚任何时候,如果您打算报警,或者是做什么损害我利益的事情,事态就会变得非常严重。请您务必牢记,没有人知道您的下落,您还得记住,不管是在这辆马车上,还是在我的屋子里,您都是在我的掌握之中。’
“他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同时又粗粝刺耳,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我默默地坐在那里,想不出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绑架我。然而,不管他为的是什么,事实总归是明摆在那里,反抗不会有任何用处,我只能听天由命。
“我们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马车,而我完全不知道前行的方向。车轮下面时而是辚辚作响的石子路,时而是平稳无声的柏油路,除了声音的变化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两边窗子上的纸完全不透光,前方的玻璃嵌板也让一道蓝色的帘子给挡上了。我们从朴尔莫尔大街出发的时间是七点一刻,等我们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我表上的时间是八点五十。这时候,我的同伴打开车窗,我瞥见了一道低矮的拱门,拱门上方点着一盏提灯。他催促我走下马车,拱门陡然开启。转眼之间,我已经到了屋里,进去之前只是依稀觉得两边都有草坪和树木,可我根本无从分辨,屋外究竟是私家庭园,还是货真价实的乡间原野。
“屋里点着一盏彩色灯罩的煤气灯,灯光调得很暗,我只能看出厅堂相当宽敞,墙上挂了一些画,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勉强看清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矮小、形容委琐、脊背佝偻的中年男人。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点闪光,这才发现他戴了一副眼镜。
“‘这位就是米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问我的同伴。
“‘是的。’
“‘干得好,干得好!听我说,我们没有什么恶意,米拉斯先生,只不过,少了您我们就办不成事。您如果对得起我们,我们也不会让您吃亏,可您要是想耍什么花样的话,那就愿上帝保佑您!’他说话一惊一乍,中间还夹杂着吃吃的笑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带给我的恐惧比另外那个人还要大。
“‘你们想让我干什么呢?’我问他。
“‘有位希腊绅士在我们这儿作客,您只需要帮我们问他几个问题,再把他的回答告诉我们,这样就行了。不过,您只能按我们的指示说话,不能说什么别的,要不然——’说到这里,他又神经兮兮地干笑了几声——‘您还不如别生到这世上来呢。’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一道门,领着我走进了一个房间。房间似乎布置得十分精美,同时又跟厅堂一样,只点了一盏半明半暗的提灯。房间的面积显然不小,我进去的时候双脚直往下陷,说明地毯非常考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房间里有几把天鹅绒面的椅子,一座高高的汉白玉壁炉台,有一侧还摆着一套好像是日本盔甲的东西。提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年长的那个家伙示意我坐进去。年轻的那个本来已经去了别处,这会儿又突然从另一道门走了进来,还领来了另外一位先生。那位先生穿的似乎是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慢慢地朝我们走了过来。
等他走进提灯的昏暗光晕之后,我看得清楚了一些,一下子被他的外表吓得不寒而栗。他脸色跟死人一样惨白,身子也消瘦得吓人,凸出的眼睛倒是炯炯有神,表明他的意志并不像身体那么衰弱。不过,真正让我惊骇的还不是他身体羸弱的种种征兆,而是他脸上的诡异光景,因为他脸上横七竖八地贴满了橡皮膏,嘴巴也被一大块橡皮膏封得严严实实。
“‘你把写字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年长的家伙大声问了一句。与此同时,那位奇异人物颓然倒进一把椅子,并不是安安稳稳地坐了下去。
“‘他的手松开了吗?很好,把铅笔给他。米拉斯先生,您现在就开始问问题,他会把回答写在写字板上。首先,您问问他,他有没有做好签署文件的准备。’
“那个人的眼睛里喷出了怒火。
“‘休想!’他在写字板上写了一句,用的是希腊文。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我按那个暴徒的指示提出了问题。
“‘除非我亲眼看见了她的婚礼,主持婚礼的还得是我认识的希腊神父。’
“暴徒又发出了那种恶毒的干笑。
“‘那么,你知道你的下场会怎么样吗?’
“‘怎么样我都无所谓。’
“就这样,我俩一个说,一个写,开始了一场怪异的对答,上面这些就是其中的几个例子。暴徒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逼问,问他到底肯不肯妥协,肯不肯签署那些文件,他也一次又一次地给出了同一个愤怒的回答。不过,我很快就有了一个叫人高兴的主意,开始在每个问题后面加上我自己的只言片语。刚开始,我加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目的是检验那两个家伙听不听得出来。发现他俩毫无反应之后,我就玩起了一种更加危险的游戏。于是乎,我和那个人的对话就变成了下面这种形式:
“‘你这么固执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你是谁?’
“‘我无所谓。我是个刚到伦敦的外乡人。’
“‘你的厄运可是你自个儿招的。你到这里多久了呢?’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三个星期。’
“‘那些产业永远也到不了你手里的。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
“‘那也不能到恶棍的手里。他们不给我饭吃。’
“‘签完文件,你就自由了。这是座什么房子?’
“‘我永远也不会签的。我不知道。’
“‘你这样对她没有任何好处。你叫什么名字?’
“‘让她来跟我说吧。克拉提得斯。’
“‘签完文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我宁愿不见她。雅典。’
“只需要再给我五分钟,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能当着那两个家伙的面一点一点地抠出全部的真相。实际上,只要能问出下一个问题,我多半就可以搞清楚这件事情。可是,就在这个瞬间,房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瞧见她身材高挑,仪态优雅,一头黑发,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袍。
“‘哈罗德,’她的英语说得不怎么流利,‘我没法在这儿待下去了。这里太僻静了,只有——噢,天哪,这不是保罗吗!’
“最后这几句她用的是希腊语,与此同时,那个人使出一股抽风似的蛮劲儿,一把扯掉嘴上的橡皮膏,一边尖叫‘苏菲!苏菲!’一边冲到了那个女人的怀里。可是,他俩的拥抱只持续了短短的一个瞬间,因为年轻的暴徒立刻抓住那个女人,把她推到了房间外面,年长的那个则轻而易举地制服了羸弱消瘦的受害人,从另一道门把他拖了出去。接下来的一个片刻,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于是我一跃而起,心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觉得自己可以通过某种方法找出线索,确定这座房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幸亏我还没来得及采取什么行动,因为我抬头一看,发现年长的那个家伙已经站在了门口,眼睛死死地盯在我身上。
“‘您的任务完成了,米拉斯先生。’他说,‘您应该明白,我们给了您莫大的信任,让您知道了一些非常私密的事情。本来我们是不会麻烦您的,只可惜,我们那个会说希腊语的朋友先是发起了这次洽谈,跟着又有事回东边儿去了,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找人接替他的位置,然后又非常幸运地听说了您的本事。’
“我冲他鞠了一躬。
“‘喏,这儿有五个金镑,’他一边说,一边朝我走了过来,‘依我看,用作谢仪也不算菲薄了吧。不过,您得记住,’他补充了一句,伸出手来轻轻地点着我的胸膛,干笑了几声,‘您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记住,我说的是任何一个人,那样的话,愿上帝怜悯您的灵魂吧!’
“我实在形容不出,这个长相可鄙的家伙让我产生了多么强烈的厌恶和恐惧。当时我把他的长相看得清楚了一些,因为灯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瘦骨嶙峋,色如黄蜡,长着一小撮又细又稀的山羊胡子。说话的时候,他把脸伸了过来,嘴唇和眼皮都在不停地抽搐,活像是得了圣维特斯舞蹈病。我禁不住觉得,他那种断断续续的诡异干笑多半也是某种神经疾病的症状。不过,他脸上最可怕的地方还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钢灰色的,两道寒光从眼底投射出来,诉说着穷凶极恶的歹毒与残忍。
“‘您要是说出去的话,我们肯定会知道的。’他说,‘我们有我们自个儿的一些情报来源。好了,马车在外面等您,我朋友会送您上路的。’
“他们催着我穿过厅堂上了马车,我又一次匆匆瞥见了屋外的景象,瞥见了一些树木和一座花园。拉蒂默先生紧跟着我上了车,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我的对面。车窗又一次关了起来,我们又一次在沉默之中经历了一段漫长无尽的旅程。直到午夜刚过的时候,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您就在这儿下去吧,米拉斯先生。’我同伴说,‘很抱歉,我把您放在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只可惜我并没有别的选择。您要是打算跟踪这辆马车的话,只能是自讨苦吃。’
“说话间,他打开了车门。我刚刚跳下马车,车夫就挥鞭打马,马车辚辚地驶向了远方。我惊骇不已地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长满灌木的公地,周围是一丛又一丛黑压压的荆豆。远处横亘着一排房子,高处的窗户里还有稀稀落落的灯光。我转头望向另外一边,看见了几盏铁路上用的红色信号灯。
“载我来的马车已经不见踪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东看西看,琢磨着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就在这时,我看到有人从暗处走了过来。那人一直走到了我的面前,原来是铁路上的一名搬运工。
“‘您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我问他。
“‘旺兹沃思公地。’他说。
“‘这里有去伦敦的火车吗?’
“‘从这儿走上大概一英里的路,你就可以到克拉彭枢纽站,’他说,‘刚好赶得上去维多利亚车站的末班车。’
“好了,我这番奇遇就算是到了尽头,福尔摩斯先生。我不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跟我说话的人是谁,知道的只有我刚才告诉您的这些事情。可我确实知道那里有一桩罪恶的勾当,也很想尽量帮助那个不幸的人。第二天早上,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先生,跟着还去报了警。”
听完这个离奇的故事之后,大家默不作声地坐了一小会儿。接下来,歇洛克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哥哥。
“你的措施呢?”他问道。
迈克罗夫特拿起了摆在边桌上的那张《每日新闻报》。
兹悬赏征求希腊绅士保罗·克拉提得斯之下落。该先生自雅典来此,不通英语。事主亦愿以同等奖赏征求某希腊女士之相关情况,该女士名为苏菲。回复请致X2473号信箱。
“所有的日报都登了这份启事。没有回音。”
“希腊公使馆怎么说呢?”
“我打听过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给雅典的警方首脑发电报了吗?”
“我们家所有人的精力都让歇洛克一个人给占去了。”迈克罗夫特转头对我说了一句,“好啦,你尽管把这件案子拿去好了,有什么好消息的话,跟我说一声。”
“没问题,”我朋友一边回答,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会通知你的,还会通知米拉斯先生。还有啊,米拉斯先生,我要是您的话,一定会多加小心,因为他们肯定看到了这些启事,知道您泄露了他们的秘密。”
我俩一块儿走路回家,经过电报局的时候,福尔摩斯进去发了几封电报。
“瞧见了吧,华生,”他说道,“咱们这个晚上可没有白费。我经手的一些特别有趣的案子,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迈克罗夫特那里转来的。咱们刚刚听到的案子虽然只有一种说得通的解释,但却依然带有一些不同一般的特征。”
“你已经有破案的把握了吗?”
“呃,咱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情况,查不出剩下的情况才是怪事。听了他刚才讲的那些事实,你自己肯定也想出了某种解释吧。”
“解释倒有一个,只不过不太清楚。”
“那么,你的解释是什么呢?”
“依我看,这个希腊姑娘显然是被那个名叫哈罗德·拉蒂默的英国小伙子拐来的。”
“从哪儿拐来的呢?”
“兴许是雅典吧。”
歇洛克·福尔摩斯摇了摇头:“这个小伙子一句希腊语也不会说啊,姑娘的英语倒还相当不错。由此可见,姑娘已经在英国待了一段时间,小伙子却没有去过希腊。”
“这么说的话,咱们可以假定姑娘是来英国作客,后来呢,那个哈罗德说服了她,让她跟自己一块儿远走高飞。”
“这倒是很有可能。”
“接下来,姑娘的哥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他俩只能是这种关系——从希腊赶来干预,但却糊里糊涂地落入了小伙子和他那个年长同伙的掌握。他们抓住了姑娘的哥哥,用暴力威胁他签署某些文件,把姑娘的财产移交给他们,因为他多半是那些财产的托管人。姑娘的哥哥拒绝签字。为了逼他就范,他们必须找来一名翻译,于是就选上了米拉斯先生,之前还用过其他某个翻译。他们并没有把哥哥到来的事情告诉姑娘,姑娘仅仅是在意外之中发现了这件事情。”
“棒极了,华生!”福尔摩斯赞叹道,“我完全相信,你的解释已经跟真相非常接近。你瞧,咱们已经胜券在握,惟一需要担心的事情只是他们狗急跳墙,突然采取什么暴力行动。只要他们不急着动手,咱们就一定能逮到他们。”
“可是,咱们怎样才能找到那座房子呢?”
“呃,如果咱们所料不差的话,姑娘的名字必然是苏菲·克拉提得斯,至少是曾经用过这个名字。这样一来,追踪她就不会有什么难度。咱们得把主要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为对这里的人来说,她哥哥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显而易见,这个哈罗德已经跟姑娘纠缠了一段时间,至少也得有几个星期,因为连她身在希腊的哥哥都听说了这件事情,而且赶了过来。如果他们在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没换地方的话,迈克罗夫特的启事多半是可以收到回音的。”
说话间,我俩已经走到了贝克街的寓所。福尔摩斯领头走上楼梯,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大吃一惊,猛地打了个激灵。我隔着他的肩膀看了看,一下子也是吃惊不小。原来,他哥哥迈克罗夫特正在房里的扶手椅上抽烟呢。
“快进来,歇洛克!快进来,先生。”看到我俩的惊异表情,他笑了起来,乐呵呵地说道,“你想不到我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吧,对吗,歇洛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案子还挺让我着迷的呢。”
“你怎么过来的?”
“我坐的是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半道上还看见你们了呢。”
“有什么新的情况吗?”
“我的启事有回音了。”
“啊!”
“真的,你们刚走没几分钟,我就收到了回音。”
“什么内容呢?”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掏出了一张纸。
“喏,就是这个。”他说道,“写信的是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男人,用的是普通水笔和米色的王裁纸。
敬启者:
顷见今日贵启,专此告知,贵启所询之年轻女士,鄙人知之甚悉。足下若能屈驾寒舍,鄙人当可略述此女痛史之一二详情。此女现居贝克纳姆之迈透斯宅邸。
此启,
J.达文波特
“他这封信是从南布莱克斯顿写来的。”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道,“歇洛克,依你看,咱们要不要立刻去他那里听听那些详情呢?”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哥哥的性命可比妹妹的故事重要得多啊。要我说,咱们应该到苏格兰场去找格雷森督察,然后就立刻前往贝克纳姆。咱们既然知道有个人正在被虐待至死,自然是一个钟头也不能耽搁。”
“最好把米拉斯先生也接上,”我如是建议,“咱们没准儿会需要翻译的。”
“说得对,”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叫小听差去雇一辆四轮马车,咱们马上就走。”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书桌的抽屉。我随即看到,他把自己的左轮手枪塞进了口袋。“没错,”他如是回答我的眼神,“根据咱们听到的情况,我不得不说,咱们要对付的是一伙十分危险的匪徒。”
将近天黑的时候,我们才赶到朴尔莫尔大街的米拉斯先生寓所,随即得知,刚刚有位先生来找过他,所以他已经走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问道。
“不知道,先生,”给我们开门的那个女人回答道,“我只知道,他跟那位先生一起坐马车走了。”
“那位先生留下姓名了吗?”
“没有,先生。”
“他是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呢?”
“不,不是,先生。他个子矮小,戴着眼镜,脸庞瘦削,同时又显得特别和气,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在笑。”
“快走!”歇洛克·福尔摩斯猛然喝道。“事情不妙啊。”我们赶往苏格兰场的时候,他说道,“那帮家伙又把米拉斯给抓去了。有了前一个晚上的经历,他们已经知道他手无缚鸡之力。那个恶棍找上门来,肯定是转眼之间就吓得他乖乖就范。毫无疑问,他们需要他的专业服务,可是,使唤完了之后,他们多半会对他下毒手,因为照他们看,他的行为是一种出卖。”
我们的打算是坐火车去贝克纳姆,本以为这样就能抢在那个恶棍的马车前面,至少也能跟他一样快。可是,到了苏格兰场之后,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找到格雷森督察,办完入室搜查所需的各种法律手续。这么着,我们一行四人九点三刻才赶到伦敦桥车站,十点半才踏上贝克纳姆车站的月台。之后我们又坐着马车跑了半英里路,这才赶到了迈透斯宅邸。眼前是一座黑黢黢的大房子,独门独院,跟大路之间隔着一点儿距离。我们打发走了马车,沿着马车道往里面走。
“窗子都是黑的啊,”督察说道,“这房子似乎是座空屋嘛。”
“咱们的鸟儿刚刚飞走,鸟巢当然是空的喽。”福尔摩斯说道。
“这你怎么知道呢?”
“不到一个钟头之前,曾经有一辆行李沉重的马车从这里跑了出去。”
督察笑了起来:“我也看见了,门口的灯光下面的确有马车的辙迹,可是,行李沉重是怎么来的呢?”
“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辆马车往里走的辙迹,可是,往外走的辙迹要比那些辙迹深得多,所以呢,咱们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马车上装载的东西十分沉重。”
“这一次,你的确比我强了那么一点点。”督察说道,耸了耸肩膀,“这道门可不太容易撞开,不过,要是没人来应门的话,咱们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又是把门环砸得山响,又是使劲儿地拉门铃,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福尔摩斯已经悄悄地去了别处,几分钟之后才回到门口。
“我弄开了一扇窗子。”福尔摩斯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幸亏你跟警方站在了一起,没有选择跟我们作对。”看到我朋友撬开窗闩的巧妙手段,督察不由得叹了一声,“好啦,情形既然是这样,咱们就直接进去,别等人家来请了吧。”
我们依次爬进了一个宽敞的房间,显然就是米拉斯先生曾经来过的地方。督察已经点亮了他的提灯,所以我们看到了两道门、一道帘帷、一盏提灯和一套日本盔甲,跟米拉斯说过的一模一样。桌子上摆着两只玻璃杯子和一个空了的白兰地酒瓶,还有一些残羹剩饭。
“什么声音?”福尔摩斯突然问道。
大家都站在原地凝神细听,我们头上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低沉的呻吟。福尔摩斯冲到门口,跟着就进了大厅。刚才那种凄惨的声音是从楼上来的。于是他冲上楼梯,督察和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哥哥迈克罗夫特也拖着肥硕的躯体,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跟了上来。
我们跑到三楼的楼梯口,迎面看见了三道房门,不祥的声音来自中间的那一道,时而低沉得如同模糊的呓语,时而高亢得如同尖厉的哀鸣。门是锁着的,钥匙倒是插在了门外面。福尔摩斯用力推开房门,冲了进去,转眼之间又跑了出来,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喉咙。
“里面在烧炭呢,”他大声说道,“咱们等一等,毒气会散的。”
我们往门里望了望,看到房间中央有一只小小的三足铜炉,蓝幽幽的炉火便是房间里惟一的光源。炉火在地板上投下了惨淡诡异的光晕,房间深处的黑暗之中依稀有两个蜷在墙边的人影。一股可怕的毒气通过敞开的房门涌了出来,呛得我们咳嗽不止、无法呼吸。福尔摩斯冲到楼梯口去吸了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又一次冲进房间,把窗子抬了上去,又把那只铜炉扔进了窗外的花园。
“咱们马上就可以进去了。”他冲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哪儿能找到蜡烛呢?不过,房间里的空气既然是这样,咱们未必能划着火柴。把提灯搁到门口,咱们去把他们弄出来,迈克罗夫特,快!”
我们冲进房间,把两个中毒的人抬进了灯光明亮的厅堂。两个人都已经失去知觉,嘴唇青紫,充血的脸庞高高肿起,眼睛也凸了出来。说实在的,他俩的面容都扭曲得非常厉害,要不是有黑色的络腮胡子和矮小健壮的身材作为参考,我们没准儿都认不出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希腊译员,尽管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我们刚刚跟他在第欧根尼俱乐部见过面。他的手脚都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一只眼睛上还有一记重击留下的痕迹。另一个身上也有同样的绑缚,个子很高,瘦得只剩了一层皮,脸上胡乱贴着几块橡皮膏,形成了一种怪诞至极的图样。我们放下他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呻吟。一瞥之下,我立刻明白,至少对他来说,我们来得太迟了。万幸的是,米拉斯先生还活着。借着阿摩尼亚和白兰地的帮助,还不到一个钟头,我就欣慰地看到他睁开了眼睛,由此知道我已经拉住了他,让他离开了那个所有道路交会的黑暗山谷。
米拉斯知道的情况非常简单,跟我们的推测也没有什么出入。这之前,他那个访客一进门就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防身手杖,让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当场丧命的危险,就这么再一次绑架了他。千真万确,那个格格奸笑的恶棍在这位不幸的语言专家身上造成了催眠一般的效果,因为他一说到那个恶棍就禁不住双手发抖,面无人色。那个恶棍迅速地把他带到了贝克纳姆,让他充当第二次谈判的翻译。第二次的场面比第一次还要火爆,因为两名英国歹徒向他们的囚徒发出了威胁,再不听话的后果就是当场被杀。到最后,他们发现囚徒不惧怕任何威胁,于是就把他关了回去,转头申斥米拉斯,因为他们通过报上的启事发现了他的叛卖行径。再下来,他就被他们一棍打昏,醒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围在了他的身边。
以上就是发生在这位希腊译员身上的奇案,案情之中至今都还有一些未得澄清的地方。跟那位回应启事的先生谈过之后,我们了解到这位不幸的姑娘出身希腊富家,这次来英国是为了拜访一些朋友。她在这边碰上了一个名为哈罗德·拉蒂默的小伙子,不但听任他的摆布,最后还答应跟他一起私奔。她那些朋友虽然非常惊骇,但却只是给她身在雅典的哥哥发了个通知,之后就不再过问这件事情。她哥哥闻讯赶到英国,一来就粗心大意地落入了拉蒂默和同伙的手掌。拉蒂默的同伙名叫威尔逊·肯普,以前就已经劣迹昭彰。那两个家伙发现她哥哥不懂英语,只能任由他们宰割,于是就把他关了起来,用酷刑和饥饿逼迫他签署文件,以便夺取兄妹两个的财产。他们没让姑娘知道,她哥哥就关在她自个儿所在的宅子里,又在她哥哥脸上贴满了橡皮膏,打的算盘是即便她无意之中看到了他,一时之间也认不出来。直到译员上门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看到了遭人拘禁的哥哥。不过,凭借女性的直觉,她还是一眼识破了哥哥脸上的伪装。然而,可怜的姑娘自己也不过是个囚徒,因为房子里没有别人,只有那个赶车的人和他的妻子,两口子都是那两个凶徒的爪牙。两个凶徒发现自己的秘密已经暴露,囚徒又始终不肯屈服,于是就对抗命者和告密者施行了自觉理所应当的报复,又在我们赶到的几个钟头之前逃离了那座连同家具一起租来的房子,还把姑娘给带了去。
几个月之后,有人从布达佩斯寄给我们一则奇特的剪报,内容是两名原籍英国的男性旅客遭遇了悲惨的结局,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名女子。剪报当中还说,两个人都死于刀刺,匈牙利警方的推测是两个人反目成仇,以致同归于尽。不过,据我看来,福尔摩斯的意见似乎有所不同,因为他至今依然坚信不疑,要是有谁能找到这个希腊姑娘的话,多半就可以从她那里知道,兄妹二人身上的冤仇,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得到了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