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记录我俩一八九四年工作的三大本手稿,我不得不承认,面对数量如此惊人的素材,要想判断其中的哪些案子最为有趣,同时又最能彰显我朋友借以扬名的种种独特本领,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浏览手稿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那个让人反胃的故事,说的是红色水蛭和银行家克罗斯比的惨死,还看到了关于埃戴尔顿惨案的记述,其中牵涉到埋藏在那座不列颠古冢当中的古怪物品。著名的史密斯-莫蒂默继承权纠纷也发生在这一年,此外还有成功缉拿大道杀手休瑞特的行动,后者为福尔摩斯赢得了法国总统的亲笔感谢信和法国政府颁发的荣誉军团勋位。以上这些案子都值得动笔叙写,不过,整体看来,我还是认为它们都不像约克斯莱老宅事件这样奇峰迭起。这次事件当中不光有青年威洛比·史密斯的惨死,更有随之而来的诸多曲折,最终揭晓的罪案因由也十分地出人意表。
事情发生在十一月下旬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和福尔摩斯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个晚上,他忙着用高倍放大镜解读一份重写手稿的原有内容,我则致力于钻研一篇新近发表的外科论文。暴风呼啸着扫过贝克街,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子。说来也怪,身处这座城市的中心,周围十英里之内都是人类的种种施设,我们却依然可以感受到造物主的无情铁腕,依然可以意识到,相较于种种自然伟力,整个伦敦也不过是鼹鼠在田间营造的一座座土丘而已。我走到窗前,看着下方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泥泞的主路和白亮亮的人行道映出了忽明忽灭的提灯光线,一辆孤零零的出租马车正在从牛津街方向飞驶过来,一路泥水四溅。
“呃,华生,今天晚上咱们不用出门,真算是一件幸事。”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的放大镜,把手稿卷了起来。“一口气看这么久已经够了,这可是一件伤眼睛的活计。按我的判断,这不过是十五世纪下半叶一间修道院的流水账而已,没什么更让人兴奋的内容。嘿!嘿!嘿!这是什么声音?”
呼呼的风声之中多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接着就是车轮急剧摩擦街沿的长声吱呀。我刚才看见的那辆出租马车已经停在了我们的门前。
“他这是想干什么呢?”看到一个男人走下车来,我不由得脱口问了一句。
“想什么!当然是想咱们。咱们呢,倒霉的华生啊,咱们要想的是大衣、围巾和橡胶套鞋,以及可以抵御狂暴天气的一切人类发明。等等,不用急!马车又走了!这么说的话,咱们还有希望。他要是想让咱们出去的话,肯定会让马车等着的。下楼去吧,亲爱的伙计,去帮他开下门,因为品行端正的人们早就已经上了床。”
门厅的灯光洒在了午夜访客的身上,我立刻认出他就是那名前程大好的探员,年轻的斯坦利·霍普金斯。在此之前,他的职业生涯曾经多次得到福尔摩斯大有裨益的关注。
“他在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上来吧,亲爱的先生,”楼上传来了福尔摩斯的声音,“今天晚上天气这么糟糕,你可别给我们安排什么差使。”
探员上了楼,我们屋里的灯光映照着他水光闪闪的雨衣。我帮他脱掉了雨衣,福尔摩斯则拨旺了壁炉里的火。
“好了,亲爱的霍普金斯,往这边靠一靠,暖暖你的脚。”他说道,“喏,拿上这支雪茄,医生会给你开一张热水加柠檬的处方,都是些特别适合这种夜晚的良药。风这么大你还来,事情一定非常紧急吧。”
“的确是非常紧急,福尔摩斯先生。跟您说吧,整个下午我都忙得喘不过气来。您在最新的报纸上看到约克斯莱案件的消息了吗?”
“今天我看到的消息,还没有晚于十五世纪的呢。”
“也好,报上只登了一则简讯,内容也是大错特错,所以您并没有错过什么。我一点儿工夫也没耽搁。案发地点在肯特郡,离切特姆镇有七英里,离铁道线则是三英里。我下午三点十五分收到电报,五点钟赶到约克斯莱老宅,马上展开调查,然后又坐最后一班火车回到查林十字车站,下火车就上出租马车,直接上您这儿来了。”
“照你这么说,意思就是你对案情没多少头绪,对吧?”
“意思是我完全没有头绪。在我看来,这案子比我以前办过的任何一件案子都要乱。可是,乍看起来,它又是一件简单得不可能弄错的案子。这案子没有犯罪动机,福尔摩斯先生。就是这一点让我心烦——我找不到任何动机。人确实已经死了,这事情不容否认,可我看来看去,哪个人也不会有害他的理由。”
福尔摩斯点起雪茄,靠到了椅子背上。
“说来听听吧。”他说道。
“我已经理清了各种事实,”斯坦利·霍普金斯说道,“可我并不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按我的理解,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几年之前,一个自称科瑞姆教授的老先生买下了这座名为‘约克斯莱老宅’的乡间别墅。科瑞姆身有残疾,半数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其余的时间则要么是拄着拐杖在屋子周围颠上几步,要么就是坐上巴斯椅,让花匠推着在院子里转悠。拜访过他的邻居虽然不多,对他的印象倒是很好,那一带的人都觉得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以前他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管家马克尔太太,一个是名为苏珊·塔尔顿的女仆。他刚刚来到此地的时候,这两个女人就开始在他家里干活,两个人的人品似乎都很不错。教授正在撰写一本学术著作,所以呢,大概一年之前,他发现自己需要请个秘书。他请的前两个秘书都不怎么理想,第三个则是威洛比·史密斯先生,似乎特别符合东家的要求。史密斯非常年轻,刚刚才走出大学的校门。他上午的工作是给教授的口述做记录,晚上的事情则通常是查找资料,为第二天的工作做准备。不管是在阿平厄姆
念中学的时候,还是在剑桥念大学的时候,这个威洛比·史密斯的履历都是无可挑剔。我看到了他的各种证明材料,他从头到尾都是个为人正派、性格沉静、学习勤奋的家伙,一个缺点都没有。没想到,这么个小伙子却在今天早上死在了教授的书房里。更怪的是,种种迹象表明,他肯定是死于谋杀。”
狂风在窗子上哀号尖叫,福尔摩斯和我往壁炉跟前挪了挪,年轻的督察则慢条斯理地接着往下讲,将他的离奇故事次第展开。
“依我看,走遍整个英格兰,”他说道,“你也找不出一户更自我封闭、更不受外界影响的人家。整户人可以全体待在家里,连续一个星期不出花园的大门。教授埋头写作,别的事情一概不理。年轻的史密斯不认识任何街坊邻里,生活跟他的东家相去无几,两个女人也没有什么非得出门去办的事情。推巴斯椅的花匠名叫莫蒂默,是个领年金的退伍军人,曾经参加过克里米亚战争,为人也是非常正派。他没有住在大屋里,住的是花园另一头的一座有三个房间的小屋。约克斯莱老宅的住客就是这些,再没有别的人。不过,花园的大门离切特姆到伦敦的大路不过一百码,门上只有一道门闩,谁都可以随便进去。
“接下来我说的都是苏珊·塔尔顿提供的证词,只有她能提供一点儿有用的情况。事情出在午前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当时她正在楼上正面的那间卧室里挂帘子。科瑞姆教授还没起床,天气不好的时候,他很少会在中午之前起身。管家在屋子背面忙活。威洛比·史密斯本来是在自己的卧室兼起居室里待着,出事的时候,女仆听见他穿过走廊,跟着就走进了楼下的书房,书房正好在她的脚下。她并没有看见他,同时又说她听得出他那种迅速有力的脚步声,绝对不会弄错。她没有听到书房关门的声音,不过,约摸一分钟之后,她听到脚下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可怕的尖叫,声音狂乱嘶哑,而且诡异至极,以致她无法判断声音的主人是男是女。同时传来的还有一声沉重的闷响,震动了整座老宅,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女仆呆呆地站了片刻,然后才鼓起勇气跑到楼下。书房的门是关着的,她把门打开,发现年轻的威洛比·史密斯先生摊开四肢躺在书房的地板上。刚开始她没看见他身上的伤口,不过,伸手去扶他的时候,她看到他的脖根处血如泉涌。他脖根上有一道很深的小口子,伤到了颈动脉。伤人的凶器就在他身边的地毯上,是一把用来压实蜡封的小刀,刀柄是象牙的,刀身非常坚硬。老派人家的书桌上经常看得到这种刀子,这一把则是教授本人的书桌文玩之一。
“刚开始的时候,女仆以为史密斯已经死了,不过她还是拿起玻璃水瓶,往他的额头上浇了点儿水。有那么一瞬间,他睁开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教授,是她。’女仆发誓说这是他的原话。他拼命想说点儿别的,还把右手举到了空中,跟着却身子一沉,就这么断了气。
“这时候,管家也已经赶到了现场,只不过刚好没赶上听小伙子的最后遗言。她让苏珊守着尸体,自己则赶紧跑进了教授的房间。教授坐在床上,神情极其惶恐,因为他听到的声音足以让他确信家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教授当时仍然穿着睡衣,这一点马克尔太太可以发誓担保。实际上,他自己根本穿不上衣服,必须得靠莫蒂默帮忙,而莫蒂默当天得到的指示是十二点再来。教授说他听见了远处的惨叫声,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不明白小伙子最后为什么要说‘教授,是她’,只能猜测这是句神志不清的胡话。他认为威洛比·史密斯没有任何仇敌,也想不出任何犯罪动机。出事之后,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打发花匠莫蒂默去找当地的警察。不久之后,当地的警察局长就给我发了电报。我赶到那里之前,所有的东西都没动过,他们还封锁了现场,严禁任何人走进通往大屋的各条小径。这可是一个实际运用您那些理论的大好机会啊,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说实在的,该有的要素一个也不缺。”
“只缺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室友说道,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儿刻薄,“好吧,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依你看,这是个什么类型的案件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得先请您看看这张草图。看过之后,您就可以对教授的书房和案子当中的各个细节有一个整体的概念,听我讲调查过程的时候,您也会更加明白。”
他打开一张粗略的方位图,把它摊在了福尔摩斯的膝盖上。我站起身来,走到福尔摩斯身后,隔着他的肩膀仔细观看。以下就是这张略图的复制件:
“当然,这张图非常简略,里面只有我自己觉得最重要的那些细节。其他的嘛,稍后您可以自己去看。好了,第一点,假设凶手来自宅子之外,他或者她是怎么进来的呢?毫无疑问,凶手走的是花园小径和小径尽头的后门,从这里可以直接走进书房。其他的任何路线对凶手来说都有点儿太过麻烦。从书房逃走的时候也只能选择这条路线,因为另外两条出路都行不通,一条已经被正在往楼下跑的苏珊堵死,另一条则直接通往教授的卧室。这一来,我立刻把目标转向了花园小径,小径浸透了新近的雨水,过路的人都会留下脚印。
“检查完小径之后,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名极其谨慎的专家级罪犯。小径上没有任何脚印。不过,毫无疑问,有人曾经贴着小径边缘的草地走进来,目的正是不留下任何足迹。我找不到什么清晰的脚印,但却可以断定有人曾经从这里经过,因为地上的草已经被人踩倒。过路的人只可能是那个凶手,因为今天上午没有人来过这里,雨又是昨天夜里才开始下的。”
“等一等,”福尔摩斯说道,“这条小径通往什么地方?”
“通往大路。”
“有多长呢?”
“一百码左右。”
“到了花园的大门附近,小径上总该有脚印吧?”
“很不巧,到了大门附近,小径上就有地砖了。”
“那么,大路上有脚印吗?”
“没有,大路已经被踩成了一摊烂泥。”
“啧,啧!好吧,再来说说草地上的这些印迹,印迹的方向是进来还是出去呢?”
“没法判断,这些印迹完全不成形状。”
“脚的大小呢?”
“分辨不了。”
福尔摩斯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从案发到现在,外面一直都是狂风暴雨。”他说道,“到这会儿,现场的痕迹肯定比那份重写手稿还不好认。算啦,算啦,这已经没法挽回了。好了,霍普金斯,等你确定自己什么都确定不了之后,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要我说,我还是确定了不少情况的,福尔摩斯先生。我确实知道,有人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摸进了宅子。这之后,我检查了一下走廊。走廊里铺的是棕毛地毡,地毡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于是我只好走进书房,书房的陈设非常简单,主要的物件是一张带橱柜的大书桌。书桌的橱柜由三个部分组成,两边各是一列抽屉,中间是一个小柜。抽屉可以打开,小柜则上着锁。抽屉似乎是从来不上锁的,里面也没有任何贵重物品。小柜里倒是有一些重要文件,但却并没有遭人撬窃的痕迹。除此之外,教授也亲口跟我保证,家里并没有遗失任何东西。可以肯定,这件案子与盗窃无关。
“接下来,我开始检查小伙子的尸体。尸体离橱柜很近,就在橱柜左边一点儿的地方,跟图上标的一样。刀伤在脖子右侧,刀子是从后往前扎过去的。由此看来,自伤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
“除非他摔在了刀子上。”福尔摩斯说道。
“一点儿不错,当时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我们发现刀子跟尸体之间隔着几英尺的距离,要说他摔在了上面,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另一个反证是死者自己的临终遗言。最后呢,您瞧,我们还在死者紧握的右手里面找到了这么一件至关重要的证物。”
斯坦利·霍普金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跟着就打开纸包,取出了一副金边夹鼻眼镜,固定眼镜的黑色丝绳已经断开,两截绳头在眼镜的一端晃来晃去。“威洛比·史密斯的视力非常好,”他补充道,“毫无疑问,这是从凶手脸上或是身上抓下来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饶有兴致地拿起眼镜,全神贯注地检查起来。他把眼镜架到自己的鼻梁上,努力地尝试透过眼镜看清文字,还跑到窗边去张望外面的街道,接着又把眼镜举到灯光下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最后吃吃地笑了一声,坐到桌子跟前,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行字,跟着就把纸片扔给了斯坦利·霍普金斯。
“我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了。”他说道,“兴许会对你有点儿用处吧。”
万分惊讶的探员大声念出了福尔摩斯写的纸条,内容如下:
寻人:此女风度优雅,衣着华贵,鼻子硕大,双目紧贴鼻根,额有皱纹,眼睛眯缝,两肩或显佝偻。种种迹象表明,前此数月之中,此女曾数次光顾某眼镜铺,最低限度亦有两次。鉴于此女之眼镜度数颇深,眼镜铺之数目亦属有限,寻获此女当非难事。
福尔摩斯微微一笑,笑的是霍普金斯的惊愕表现,同样的惊愕一定也写在了我的脸上。
“说起来,我这些演绎实在是简单之极。”他说道,“比眼镜更能说明问题的物品可不好找,何况这还是一副十分特别的眼镜。我说它属于一位女士,理由是它小巧精致,当然,另一个理由是死者的临终遗言。至于风度优雅和衣着华贵嘛,你瞧,眼镜做工上乘,镜架还是纯金的,她戴了这么一副眼镜,其他方面自然不会邋遢粗鄙。眼镜的两片夹子隔得很开,你应该戴不上,说明这位女士的鼻根十分宽阔。一般说来,这样的鼻子应该粗短难看;不过,例外的情况相当多见,因此我不能过于教条,也不会坚称她必然具有这个特征。我的脸并不宽,可我刚才发现,我没法让眼睛对上镜片的中心,连贴近镜片中心都做不到,由此看来,这位女士的双眼一定是紧贴在鼻根两侧。你来看看,华生,镜片是凹的,度数非常之深。这位女士的视力既然如此之差,年深日久,免不了会在额头、眼睑、肩膀之类的部位留下一些相应的外貌特征。”
“没错,”我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不过,说老实话,我真的无法理解,两次光顾同一家眼镜铺的结论是怎么得来的。”
福尔摩斯又一次拿起眼镜。
“你瞧,”他说道,“两片夹子的边缘都镶了细细的软木条,作用是缓和鼻子承受的压力。其中的一条软木已经变了颜色,并且略见磨损,另一条却是新的。显而易见,新的这一条是刚换的,因为原来的那一条掉了。看得出来,旧的这一条也是几个月之前才换的。两条软木一模一样,由此可知,两次换软木条的时候,这位女士去的都是同一家店铺。”
“天哪,真是太妙了!”霍普金斯叫道,佩服得五体投地,“想想吧,所有证据都在我的手里,我自己竟然不知道!话说回来,我倒是想过,应该到伦敦的各家眼镜铺子去转转。”
“当然应该去转转。对了,关于这件案子,你还了解别的什么情况吗?”
“没了,福尔摩斯先生。要我说,眼下您知道的不但不比我少,没准儿还比我多哩。我们让人去查了,想知道有没有生人在附近的乡间道路或者火车站出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收获。最让我伤神的事情就是这桩罪行完全没有目的,连犯罪动机的影子都见不着。”
“哈!这一点我可帮不上你。不过,你希望我俩明天去一趟,对吧?”
“如果您不觉得我强人所难的话,福尔摩斯先生。早上六点,查林十字车站有一班去切特姆的火车,坐这班火车的话,咱们八九点钟就能赶到约克斯莱老宅。”
“就这么办吧。你这件案子显然有一些非常有趣的特征,我非常乐意参与调查。好了,马上就到一点了,咱们最好还是睡几个钟头吧。你就睡壁炉跟前的这张沙发,应该可以对付一宿。出发之前,我可以用我的酒精炉子给你煮点儿咖啡。”
到了第二天,狂风已经耗尽了力气,清晨出发的时候,天气却依然十分寒冷。冷冷的冬日太阳渐渐升起,照耀着泰晤士河岸的一片片阴郁沼地,还有一条条长长的灰暗河汊。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象,我总是会想起我俩早年的一次经历,想起追捕那个安达曼岛民的情景。一段漫长枯燥的旅程之后,我们在一个小站下了车,小站跟切特姆镇隔着几英里的距离。趁着车站旅馆帮我们套轻便马车的工夫,我们草草地吃了顿早饭。这一来,赶到约克斯莱老宅的时候,我们全都做好了投入调查的准备。一名警员在花园的大门口迎候我们。
“呃,威尔逊,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先生,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来报告发现生人吗?”
“没有,先生。车站那边的人说得非常肯定,昨天没有生人来,也没有生人去。”
“你们到那些旅馆和出租公寓去问了吗?”
“问了,先生,没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
“呃,这里离切特姆并不算远。有人从切特姆走路到这里来,或者是坐了火车却没有被人发现,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这就是我说的那条花园小径,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发誓,昨天小径上是没有任何脚印的。”
“草地上的痕迹在小径的哪一边呢?”
“这一边,先生,就在小径和花圃之间的这条狭窄草地上。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昨天倒是很清晰的。”
“没错,没错,之前的确有人顺着草地往前走。”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俯身察看小径边缘的草地,“咱们这位女士一定是走得非常小心,想想也是,踩到小径就会留下足迹,踩到另一边的柔软土壤的话,足迹还会更加清晰,不小心行吗?”
“是啊,先生,她肯定是个头脑冷静的老手。”
这时我突然看见,福尔摩斯脸上掠过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说她肯定是原路返回的,对吗?”
“是啊,先生,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还是这块草地?”
“那是当然,福尔摩斯先生。”
“嗯!这人的身手可真是了得——真是了得。好了,小径上没什么可看的了,咱们往里走吧。朝着花园的这道门平常都是开着的,对吗?照这么说,这位客人什么劲儿也不用费,直接走进来就行了。当时她脑子里肯定没有杀人的念头,要不然她就会带上武器,不会落到非得用书桌上那把刀子的地步。她顺着这条走廊往前走,没有在棕毛地毡上留下痕迹。接下来,她走进了咱们眼前的这间书房。她在这儿待了多久呢?咱们没办法判断。”
“最多不过几分钟,先生。我忘了跟您说,出事之前不久,管家马克尔太太还在书房里打扫呢。按她的说法,是出事之前一刻钟左右。”
“很好,这就算是有了一个时限。咱们这位女士走进书房,接着又干了什么呢?她走到了书桌跟前。为什么呢?应该不是为了抽屉里的东西。如果装了什么值得她拿的东西的话,抽屉就肯定会上锁。不,她为的是这个木头柜子里的东西。嘿!柜子上的这道划痕是怎么回事?划根火柴照一照,华生。这事情你怎么没跟我说呢,霍普金斯?”
他正在检查的划痕从锁孔右侧的黄铜镶板开始,大约有四英寸长,一直延伸到了柜子的漆面上。
“当时我确实看见了这道划痕,福尔摩斯先生。可是,锁孔周围有划痕,并不是什么怪事啊。”
“这一道是新的,非常新。你瞧,划伤的地方铜色多么鲜亮。如果是旧划痕的话,颜色就应该跟没划伤的地方一样。用我的放大镜好好看看吧。再瞧瞧这块漆面,划痕两边的毛刺简直跟犁沟两侧的土堆一样。马克尔太太在吗?”
一个神色哀戚的老妇人走进了书房。
“昨天早上你擦过这个柜子吗?”
“是的,先生。”
“当时你看见这道划痕了吗?”
“没有,先生,没看见。”
“你当然是没看见,要不然的话,漆面上的毛刺肯定会被你的抹布带走的。这个柜子的钥匙在谁手里呢?”
“在教授手里,平常都穿在他的表链上。”
“是普通的钥匙吗?”
“不是,先生,是一把丘伯钥匙。”
“很好。马克尔太太,你可以走了。好啦,咱们已经有了一点儿进展。这位女士走进书房,走向橱柜,试图把它打开,打没打开眼下还不好说。她正在忙活的时候,年轻的威洛比·史密斯走了进来。她赶紧抽回钥匙,忙乱之中就在柜门上留下了这道划痕。他抓住了她,她呢,抄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碰巧就是这把刀子,然后朝他身上来了一下,为的是让他放开自己。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他摔倒在地,她立刻逃离现场,可能带上了她前来寻找的那件东西,也可能没有。女仆苏珊在吗?你听到惨叫声之后,有没有人能从这道门逃出去呢,苏珊?”
“不能,先生,那是不可能的。如果走廊里有人的话,我在楼梯上就能看见,不用等跑到楼下。再说了,这道门当时压根儿就没有开过,要不我肯定会听见声音的。”
“按你的说法,这条出路就算是堵死了。如此说来,这位女士肯定是从来路出去的。我听说这条过道只能通到教授的卧室,这个方向没有别的出口吗?”
“没有,先生。”
“咱们应该过去看看,跟教授认识认识。嘿,霍普金斯!这一点非常重要,简直是重要极了。教授门前的这条过道铺的也是棕毛地毡。”
“怎么了,先生,这一点有什么蹊跷吗?”
“难道你看不出它跟这件案子之间的关系吗?算啦,算啦,当我没说过好了。我肯定是想错了。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跟我来吧,替我引见引见。”
这条过道跟通往花园的过道一样长,我们顺着过道走上了尽头的一小段楼梯,楼梯顶上是一道门。我们的向导敲了敲门,然后就把我们让进了教授的卧室。
卧室十分宽敞,里面堆着数不清的书籍,书架上满满当当,墙角和柜子周围也是成堆成垛。床摆在房间中央,宅子的主人坐在床上,身后垫着枕头。长相比这位先生还要奇特的人,我实在是很少见到。他转头对着我们,瘦削的脸庞好似鹰隼,黑色的眼睛咄咄逼人,眼窝深陷,突出的眉弓毛发丛生。他的头发和络腮胡子都是白色,嘴巴周围的一圈儿胡子却染着一种古怪的黄色。一支香烟在蓬乱的白须之中闪着红光,房间里充满了陈年烟雾的腐臭气味。他冲福尔摩斯伸出了一只手,手上也沾着尼古丁的黄渍。
“抽烟吗,福尔摩斯先生?”他的英语字斟句酌,同时又有点儿怪腔怪调,矫揉造作,“请您来一支。您呢,先生?我建议您来一支,这些香烟是埃及亚历山大城的爱奥尼德斯为我特制的。他按一千支一批给我送货,叫我伤心的是,我每隔十四天就得订一批新的。不应该啊,先生,真是不应该,不过,老年人难得有点儿乐趣。拿我来说吧,就只剩烟草和写作了。”
福尔摩斯已经点上了一支香烟,这会儿正在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
“烟草和写作,眼下却只剩了烟草。”老人高声说道,“唉!这次的打扰可真要命!这么可怕的祸事谁想得到!多规矩的一个小伙子啊!说真的,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他已经变成了一名非常可贵的助手。这事情您怎么看呢,福尔摩斯先生?”
“眼下还不好说。”
“我们全都是两眼一抹黑,您要能帮我们指点迷津的话,我可真是感激不尽。我不过是个可怜的书呆子,身上还有残疾,压根儿就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到现在,我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不过,您是个敏于行动的人,又是个解决问题的专家。这种事情是您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任何紧急情况都不能让您方寸大乱。能得到您的帮助,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老教授唠唠叨叨的时候,福尔摩斯一直在房间的一侧踱来踱去。我发现他抽烟抽得特别快,显然是跟我们的主人一样,觉得这种新鲜定制的亚历山大香烟很对胃口。
“真的,先生,这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老人说道,“您瞧,那是我一辈子心血的结晶——就是边桌上的那堆稿纸。人们在叙利亚和埃及的科普特修道院里找到了一些文书,稿纸上就是我对那些文书的研究成果,足以彻底动摇天启宗教的根本。我身体这么虚弱,眼下又失去了助手,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把它写完。天哪,福尔摩斯先生,我说,您抽烟抽得比我还快啊。”
福尔摩斯笑了笑。
“我可是个懂得享用好烟的行家。”他一边说,一边从烟盒里拿起了他走进房间之后的第四支烟,用刚刚抽完的烟头把它点燃。“我不打算用没完没了的问题来折磨您,科瑞姆教授,因为我知道,案发当时您还在床上,肯定是对案情一无所知。我只想问一问,依您看,这个可怜的家伙最后那句‘教授,是她’是什么意思呢?”
教授摇了摇头。
“苏珊是个农村姑娘,”他说道,“您肯定知道,那个阶层的人全都是蠢得让人没法相信。依我看,这个可怜的家伙当时已经神志不清,不过是咕哝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胡话,苏珊却把它们错误地理解成了一条有意义的讯息。”
“我明白了。关于这场惨剧,您自个儿有没有什么解释呢?”
“或许是一次意外,又或许,咱们私下说啊,是一起自杀事件。小伙子们总喜欢把麻烦藏在心里——说不准,他这是感情出了问题,这种事情咱们可没法知道。跟谋杀相比,还是自杀的可能性大一些。”
“可是,眼镜的事情怎么解释呢?”
“咳!我不过是个搞学问的,成天只知道空想,没本事解释现实生活当中的具体问题。不过,朋友啊,咱们都知道,再怪的东西也可以用来充当爱情的纪念品。再来支烟吧,千万别客气。您也这么喜欢这种烟,真让人高兴。一把扇子,一双手套,一副眼镜——一个人打算自寻了断的时候,谁知道他会把什么样的宝贝或者纪念品捏在手里呢?这位先生提到了草地上的足迹,可是,说来说去,这一类的事情很容易就会搞错。至于刀子的事情嘛,倒下去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家伙完全有可能把它甩得远远的。你们可能会认为我说的都是些孩子话,可我确实觉得,威洛比·史密斯死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教授抛出的这套妙论似乎让福尔摩斯非常震惊,他继续来来回回地踱了一阵,一边苦思冥想,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告诉我,科瑞姆教授,”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书桌的小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没有什么能让小偷感兴趣的东西,有的只是一些家族文件、我可怜的妻子写的信,还有各个大学授予我的荣誉证书。喏,钥匙就在这里,您可以自己去看看。”
福尔摩斯拿起钥匙,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就把它还给了主人。
“不用,我觉得它帮不上什么忙。”他说道,“我倒想上您的花园里去静一静,好好想想前前后后的事情。说起来,您这个关于自杀的推测也值得我们考虑考虑。抱歉搅了您的清静,科瑞姆教授,我可以跟您保证,午饭之前,我们绝对不会再来打扰。下午两点,我们还会上这儿来,跟您汇报一下这段时间当中的进展。”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我们在花园的小径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阵,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什么线索吗?”我终于开口发问。
“有没有线索,得看我抽掉的那些香烟。”他说道,“也没准儿,我想得完全不对。对与不对,那些香烟会给我提示的。”
“亲爱的福尔摩斯,”我大叫一声,“究竟是怎么——”
“行啦,行啦,你可以自个儿去看。如果我想得不对,也没有什么害处。当然喽,再怎么说,咱们也还有眼镜铺子的线索可以追查,我只是觉得,既然有一条捷径,不走也说不过去。哈,好心的马克尔太太来了!咱们去跟她聊五分钟吧,肯定能有不少收获。”
有一件事情,以前我就应该告诉大家,也就是说,如果愿意的话,福尔摩斯特别善于讨女人的欢心,可以轻而易举地赢得她们的信任。这不,说是说五分钟,可他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赢得了管家的好感,眼下正跟她聊得热火朝天,就跟相识多年的朋友似的。
“是啊,福尔摩斯先生,全让您说中了,先生。没错,他抽烟抽得厉害极了。整天整天地抽,有时候还整宿整宿地抽,先生。有一天早上,我走进他的房间——呃,先生,让您来看的话,没准儿还觉得是伦敦的大雾哩。可怜的史密斯先生也是个烟客,但却不像教授这么厉害。说到教授的健康嘛,呃,抽烟对他好还是不好,我可真说不上来。”
“是吗!”福尔摩斯说道,“可是,抽烟总归会影响胃口啊。”
“呃,这我可没听说过,先生。”
“照我看,教授的饭量肯定很小吧?”
“这么说吧,他的饭量时大时小,我反正是这么觉得的。”
“我敢打赌,他今天肯定没吃早饭。还有啊,我眼瞅着他抽了那么多烟,午饭他多半也吃不下了。”
“呃,说真的,要打赌您可就输了,先生,因为他今天早上吃得特别多。我真不记得他哪顿早饭吃得比这顿还多,这都不算完,午饭他还要了一大盘肉排。这可真让我吃惊,因为我昨天走进书房,看到史密斯先生躺在地板上,打那以后,我看见吃的就犯恶心。不过,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教授的胃口。”
就这样,我们在花园里晃荡了一个上午。斯坦利·霍普金斯已经到村里去了,因为他收到传言,昨天上午,村里的几个小孩在切特姆路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我朋友则显得无精打采,完全丧失了以往的那种活力,我从来没见过他用这么懒心无肠的架势来处理一件案子。从村里回来的时候,霍普金斯说他找到了那些小孩,他们的确看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模样也跟福尔摩斯的描述完全相符,就连这样的消息都没能让福尔摩斯表现出任何强烈的兴趣。侍候我们吃午饭的是女仆苏珊,她主动告诉我们,据她所知,史密斯先生昨天上午出去散了会儿步,惨案发生之前半个钟头才回来。听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福尔摩斯倒是显得颇为专注。我看不出这件事情意义何在,可我看得非常清楚,福尔摩斯已经把这件事情纳入了他对这件案子的总体判断。突然之间,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看了看自己的表。“两点钟已经到了,各位,”他说道,“咱们得到楼上去,跟咱们的教授朋友谈个水落石出。”
老人刚刚吃完午饭,从他空空如也的盘子来看,管家关于他胃口好的说法绝非虚言。这会儿他转过头来,把鬃毛似的白色须发和亮闪闪的眼睛呈现在我们眼前,那副尊容着实有点儿稀奇古怪。永不消失的烟卷在他的嘴里袅袅生烟。他已经穿好了衣服,眼下坐在壁炉跟前的扶手椅上。
“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这件谜案您解决了吗?”他一边说,一边把身边那张桌子上的锡制大烟盒朝我朋友的方向推了推。他推烟盒的时候,福尔摩斯刚好伸手去拿香烟,两个人的手一错,烟盒就从桌子边缘翻了下来。接下来的一两分钟,我们都跪在地上,忙着从各式各样的犄角旮旯里捡拾散落的香烟。我们直起身来的时候,我看见福尔摩斯两眼放光,双颊也泛出了红晕。只有在戏剧性的转折关头,他脸上才会闪现这些发起冲锋的战斗讯号。
“是的,”他说道,“我已经解决了。”
斯坦利·霍普金斯和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老教授的瘦削脸庞则漾起了一抹略带讥讽的笑意。
“真的啊!在花园里解决的?”
“不是,在这儿。”
“这儿!什么时候?”
“就是现在。”
“您肯定是在开玩笑吧,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我不得不告诉您,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可不能用这种态度来应付。”
“我已经筑起了一根完整的演绎链条,并且对每一个环节进行了检验,科瑞姆教授,我可以担保它没有任何瑕疵。眼下我还不知道您的动机,也不知道您在这个离奇案件当中扮演的具体角色。不过,再过几分钟,我应该可以听到您的亲口陈述。在此之前,我准备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您听一听,也好让您知道,需要您补充的是些什么情况。
“昨天,有位女士走进了您的书房,目的是拿走您那个柜子里的一些文件。她自个儿也有柜子的钥匙,因为我之前已经得到了检查您那把钥匙的机会,您的钥匙并没有出现轻微变色的情况,说明漆面上的划痕与它无关。由此看来,您并不是她的同谋,根据我对现有证据的判断,她是瞒着您来偷文件的。”
教授喷了一口烟。“您这种说法真是太有趣、太有教益了。”他说道,“您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吗?当然喽,您既然对这位女士的行踪这么了解,肯定能说出她目前的下落吧。”
“等会儿我就会讲到她的下落。首先我要说的是,她让您的秘书逮了个正着,为了脱身就捅了他一刀。我倒觉得这出惨剧仅仅是一次不幸的意外,因为我已经断定,他遭受的致命伤害并不是这位女士的本意。理由很简单,本来就打算行凶的人是不会空着手来的。看到自己闯下的祸事之后,她惊慌失措,疯狂地逃离了惨剧现场。不巧的是,她在厮打的过程当中弄丢了眼镜,而她的视力非常糟糕,没了眼镜就什么也看不清楚。她顺着一条走廊往前跑,满以为这就是她进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走廊,因为两条走廊铺的都是棕毛地毡。等她发现自己跑错了走廊的时候,退路已经被人堵死,想回头也来不及了。她该怎么办呢?不能回头,也不能原地不动,只能继续往前跑。于是乎,她继续往前跑,跑上一段楼梯,推开一道门,最后就发现,她已经闯进了您的房间。”
老人坐在那里,张着嘴巴,直勾勾地紧盯着福尔摩斯,表情丰富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恐惧。接下来,他勉为其难地耸了耸肩膀,爆发出一阵空洞虚假的笑声。
“您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可惜的是,您这种精彩论断终归有一个小小的破绽。当时我就待在自个儿的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去过。”
“这一点我非常清楚,科瑞姆教授。”
“您难道是说,我明明就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却不知道有个女人进了房间吗?”
“我可没这么说。您知道她进了房间。您跟她说了话。您认识她。您还帮着她逃跑。”
教授已经站了起来,灼灼的眼睛如同炭火的余烬。到这会儿,他再一次爆发出了调门儿很高的笑声。
“您肯定是疯了!”他叫道,“说的都是些疯话。我帮着她逃跑?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在那儿。”福尔摩斯说道,指向了立在墙角的一个高高的书柜。
我看见老人把双手举到空中,阴沉的脸猛烈地抽搐起来,跟着就颓然倒进了他那把扶手椅。与此同时,福尔摩斯指着的那个书柜绕着某条枢轴转到了一边,一个女人从书柜后面冲了出来。“您说对了!”她用一种怪腔怪调的外国口音高声喊道,“您说对了!我确实是在这儿。”
她身上满是尘土,还挂着一些蜘蛛网,全都是从藏身之处的墙壁上蹭来的。除此之外,她的脸上也带着一道道的污痕。用最客气的话来形容,我们也只能说她从来没有漂亮过,因为她的外貌特征跟福尔摩斯的推断一模一样,此外还多了一个又长又显眼的下巴。她本来就视力很差,眼下又突然从暗处走进了强光,于是就晕头转向地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我们的位置和模样。可是,所有这些缺陷都不能掩盖这位女士身上的贵族气质,她倔犟的下巴和高高扬起的头颅诉说着一种侠肝义胆的高尚情操,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
斯坦利·霍普金斯抓住她的胳膊,宣布她已经遭到逮捕,可她挥手让他放开自己,动作虽然轻柔,但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气度。老人仰在自己的椅子上,忧心忡忡地盯着她,面容不停抽搐。
“是的,先生,您已经逮住了我。”她说道,“我在藏身的地方听到了你们的所有对话,知道你们已经查明了真相。所有事情我都承认,杀死那个小伙子的人确实是我。不过,刚才我听见有个人说这是一次意外,这个人说得对。抓起那件东西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抓的是一把刀,因为我当时走投无路,只是从桌子上胡乱抓了件东西来打他,好让他放我走。我说的都是实话。”
“夫人,”福尔摩斯说道,“这一点我绝不怀疑。据我看,您好像很不舒服啊。”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再加上一道道黑乎乎的尘垢,简直可以说是惊心怵目。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说道,“可我还是想把全部的真相告诉你们。我是这个人的妻子,他是从俄国来的,压根儿就不是英国人。我不想提他的名字。”
听到这里,老人终于有了一点儿反应。“上帝保佑你,安娜!”他叫道,“上帝保佑你!”
她朝老人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轻蔑得无以复加。“你干嘛要死乞白赖地保着你这条卑贱的性命呢,谢尔盖?”她说道,“你这一生害了不少人,没给任何人造福,包括你自己在内。不过,报应到来的时候,老天爷自然会收去你这条小命,轮不到我来动手。自从踏进你这座该死的房子以来,我的灵魂已经背负了太多的罪孽。可我必须把真相说出来,要不就来不及了。
“刚才我已经说了,诸位先生,我是这个人的妻子。我俩结婚的时候,他已经年过半百,而我只是个二十岁的傻丫头。那时我是在俄国的一个城市,在一所大学里——具体的地方我不想说。”
“上帝保佑你,安娜!”老人又咕哝了一句。
“我们是改良派、革命者、无政府主义分子,你们明白吧。我们两个都是,还有很多别的人。到后来,我们的事情出了岔子,一名警官被人杀害,许多人遭到了逮捕。官方需要证据,我丈夫就出卖了自己的妻子和伙伴,靠这个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换来了一大笔赏钱。没错,就是因为他告密,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有些人上了绞架,还有些人去了西伯利亚。我也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只不过不是终身流放而已。我丈夫带着自个儿的不义之财来到英格兰,从此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因为他非常清楚,一旦我们的组织找到了他的下落,用不了一个星期,他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老人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拿了一支烟。“我听凭你的发落,安娜,”他说道,“你一直都待我非常好。”
“他最缺德的事情我还没跟你们说呢。”她说道,“在我们那个组织里面,有位同志跟我是特别投契的朋友。他人品高尚、大公无私、仁慈博爱,跟我丈夫截然相反。他特别厌恶暴力。要说使用暴力有罪的话,我们那帮人就都不能逃脱罪名,惟独他是个例外。他一直在给我们写信,劝我们放弃暴力手段。这些信件本来可以洗清他的罪名,我的日记也是一样,因为我每天都会记下我对他的感情,还有我和他对这些事情的看法。我丈夫发现了信件和日记,不光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还拼命地捏造证词,务必要把这个小伙子送上绞架。他的阴谋虽然没有得逞,亚历克斯却还是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此时此刻,他仍然在那儿的一个盐矿里做着苦工。想想吧,你这个恶棍,你这个恶棍——现在,就是现在,就是我说话的这个时刻,亚历克斯,一个你没资格指名道姓的人,正在像奴隶一样劳作,像奴隶一样生活。而你,我已经把你的小命攥在了手里,终究还是放过了你。”
“你一直都是个高贵的女人,安娜。”老人一边说,一边吞云吐雾。
她本来已经站了起来,这会儿又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颓然坐了回去。
“我一定要把话说完。”她说道,“刑满之后,我开始寻找我前面说的这些日记和信件,打算把它们交给俄国政府,好让他们释放我的朋友。我知道我丈夫来了英格兰,于是就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四处追查,终于查到了他的住址。我知道日记仍然在他的手里,因为我还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他写过一封信来斥责我,引用了日记里的一些文字。可我非常清楚,他这个人报复心很强,绝对不会主动交出日记,要想拿到日记,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为了拿到日记,我雇了一名私家侦探,让他以秘书的身份混进了我丈夫的宅子。我说的就是你请的第二个秘书,谢尔盖,在你这儿没待几天的那个。他查到文件保存在那个柜子里,还取到了柜门钥匙的模子,但却不愿意接着往下干了。他给了我一张宅子的地图,并且告诉我,上午的时候书房都是没人的,因为秘书工作的地点是你这个房间。到最后,我终于鼓足勇气,自己跑来拿这些文件。文件倒是拿到了,代价又是多么地沉重啊!
“我刚刚拿到文件,正在锁柜子的门,那个小伙子就抓住了我。就在同一天的早上,我还看见过他。我俩是在大路上碰见的,我跟他打听科瑞姆教授的宅子在什么地方,但却不知道他就是我丈夫请的秘书。”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福尔摩斯说道,“回来之后,秘书曾经跟东家说起路上碰见的女人。临死之前,他是想说凶手是她,是他刚刚才跟东家说过的那个‘她’。”
“您最好别打断我。”女人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整张脸扭作一团,似乎非常痛苦,“他倒下之后,我赶紧冲出书房,没想到走错了路,跑进了我丈夫的房间。他威胁要告发我,而我告诉他,要告他尽管去告,他的命反正是在我的手里。他可以把我交给警察,我也可以把他交给组织。我不想死,并不是为了我自个儿,只是为了完成我的使命。他知道我说到做到,也就是说,他的命运取决于我的命运。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才肯庇护我。他把我塞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藏身之处,那地方是以前的人留下来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所以就可以分我一份。我俩已经说好,警察走了之后,我就可以在夜里偷偷溜走,再也不回这儿来。可惜的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你们终归还是看穿了我俩的计划。”说到这里,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现在我要交代一下后事,”她说道,“这就是可以拯救亚历克斯的那个包裹,我把它托付给你们的良心和正义感。拿去吧!你们必须把它交给俄国使馆。好了,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且——”
“快拦住她!”福尔摩斯大叫一声。话音未落,他已经从房间的另一头扑了上去,从她手里夺下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太晚了!”她应了一句,慢慢地瘫倒在床上,“太晚了!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服了毒。头晕啊!我要去了!这个任务交给您,先生,千万别忘了包裹的事情。”
“案情虽然简单,多少也有点儿教益。”我们返回伦敦的时候,福尔摩斯如是评论,“自始至终,这件案子的焦点一直都是那副夹鼻眼镜。依我看,要不是小伙子临死之前刚好抓到了那副眼镜的话,能不能破案还真是一个未知之数。根据眼镜的度数,我断定它的主人离了它寸步难行。霍普金斯,你应该记得吧,之前你打算让我相信她沿着一条狭窄的草地走了个来回,而且一步都没走错,当时我就告诉你,这人的身手可真是了得。实际上,当时我已经断定,她根本做不到这件事情,除非她身上还有一副眼镜。可是,还有一副眼镜的情形也是匪夷所思,所以我不得不认真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就是说,她还在那座房子里。两条走廊既然非常相似,事情就变得一清二楚,她很可能会走错路,一旦走错就必然会进入教授的房间。因此我打醒了全副的精神,努力寻找跟这个假设相关的证据,同时还仔细地检查了教授的房间,想知道房间里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地毯似乎没有断痕,而且钉得很牢,所以我排除了地板上有活门的可能性。与此同时,书柜后面完全可能存在暗室。你们也知道,年代久远的图书室里经常都有这种设施。接下来,我发现地板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只有那个书柜的周围空了一块。这样看来,那个书柜多半就是暗门。我没看到什么能帮上忙的痕迹,好在地毯是暗褐色的,有了痕迹非常容易看见。于是乎,我接连抽了好几支那种非常不错的香烟,在那个可疑的书柜跟前弹了一大堆烟灰。这种把戏非常简单,同时也非常管用。接着我走到楼下,然后呢,华生,虽然你并没有意识到我跟管家谈话的目的,可我的确是当着你的面弄清了科瑞姆教授饭量大增的事实——假设他还要供应另一个人的伙食,这个事实自然不足为奇。回到教授的房间之后,我打翻了香烟盒子,由此得到了仔细观察地板的机会,进而通过烟灰上的痕迹得出了一个十拿九稳的结论,也就是说,咱们不在的时候,逃犯曾经走出她的藏身之地。好了,霍普金斯,查林十字车站已经到了,祝贺你圆满地解决了手头的案子。当然喽,你肯定得回局里去。依我看,华生,咱俩应该叫辆马车,一起去一趟俄国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