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记事本当中的记载,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具体时间则是一八九二年这篇故事首次发表于1908年9月及10月的《斯特兰杂志》(The Strand Magazine),分两部分连载。本书其余故事亦首见于此杂志,以下只注时间(本书注释中的首次发表时间都是就英国而言)。“一八九二年”是书中的原文,但这个时间与《最后一案》和《空屋子》当中的说法存在矛盾。按照那两个故事的说法,福尔摩斯于1891年失踪,1894年才回到伦敦。三月下旬。我俩吃午饭的时候,福尔摩斯收到了一封电报,并且草草地写了一封回电。他没有发表什么看法,电报的事情却在他的脑海里久久萦回,因为在此之后,他若有所思地站在生着火的壁炉跟前,抽着烟斗,目光时不时地投向那封电报。突然之间,他冲我转过脸来,眼睛里闪出了恶作剧式的光芒。

“依我看,华生,我们必须得承认你的文人身份。”他说道,“作为文人,你对‘怪诞’这个字眼儿作何解释呢?”

“稀奇古怪——不同寻常。”我如是回答。

听了我给出的定义,他开始大摇其头。

“毫无疑问,这个字眼儿不光有你说的这些意思,”他说道,“还暗含着‘悲惨’和‘可怕’的意思。只需要回头想想你用来折磨耐心公众的那些记述,你就会发现,‘怪诞’这个字眼儿恶化成‘罪恶’的次数是多么地频繁。想想那个关于红头发男人的小小事件吧,刚开始只是显得非常怪诞,结尾部分却变成了一次铤而走险的银行抢劫。还有啊,关于五粒橘核的那件事情也是再怪诞不过,后来却直接导向了一桩蓄意杀人的阴谋此处所说的两件案子可参见《红发俱乐部》和《五粒橘核》。。所以呢,一看到这个字眼儿,我就会加倍警惕。”

“电报里也有这个字眼儿吗?”我问道。

他大声地念出了电文。

适才遭遇怪诞之极,令人难以置信。可否相询?

斯科特·埃克尔斯

查林十字邮局

“发电报的人是男是女?”我问道。

“咳,当然是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发预付回电费的电报的。有这个必要的话,女人的选择就是直接上门。”

“你答应见他了吗?”

“亲爱的华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咱们逮住卡鲁瑟斯上校以后,这段日子我是多么地无聊。没能跟相应的工作连接到一起,我的脑子就像是一部空转的引擎,迟早会把自个儿折腾得七零八落。生活平淡无奇,报纸枯燥无味,看样子,胆略与传奇已经永远地抛弃了罪犯们的世界。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当然是什么问题都愿意调查,不管它到头来会有多么琐碎,这还需要问吗?好了,我要没搞错的话,咱们的主顾已经来啦。”

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节奏整齐的脚步声。片刻之后,房东太太把一个又高又壮,蓄着花白的连鬓胡子,庄重得近乎阴郁的人领了进来。看看他臃肿的面容和自负的仪态,你马上就可以想象出他的生平事迹。他穿着鞋套,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从头到脚都是个保守党人、教会成员、正派市民,循规蹈矩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然而,某种奇遇已经扰乱了他与生俱来的冷静性情,他蓬乱的头发、气得通红的双颊和慌里慌张的激动神态便是明证。进屋之后,他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

“我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十分不愉快的事情,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我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落到过这等田地。这事情非常不成体统,应该说是非常让人愤慨。我一定得知道理由何在。”他恼得气喘吁吁,嗓门儿也越来越高。

“请坐,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福尔摩斯用安抚的语气说道,“首先,我能不能问一问,您怎么会想到要来找我呢?”

“呃,先生,这件事情似乎不归警察管;话说回来,等您听完相关的事实之后,您一定会同意,我绝不能对这件事情听之任之。我对私家侦探之类的人物绝无好感,不过呢,既然我听说过您的大名——”

“可以理解。好了,第二个问题,您为什么没有立刻赶来呢?”

“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福尔摩斯看了看自己的表。

“现在是两点一刻,”他说道,“您发电报的时间则是一点钟左右。不过,看一看您的仪表和衣着,谁都可以立刻发现,您受到的惊扰可以追溯到您刚刚睡醒的时候。”

我们的主顾捋了捋自己没有梳过的头发,摸了摸自己没有刮过的下巴。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当时我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的仪表,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那样的一座房子。不过,我先是东奔西走地打听了一番,然后才跑来找您。您知道吧,我去找了那些房产中介,他们跟我说,加西亚先生已经缴足了租金,威斯特里亚别墅一切正常。”

“不过,我先是东奔西走地打听了一番,然后才跑来找您。”

“好啦,好啦,先生,”福尔摩斯笑着说道,“我朋友华生医生有个坏习惯,讲故事的时候总喜欢倒着来,您刚才的话也跟他差不多。麻烦您理一理自个儿的思路,按照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给我讲讲,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您头发不梳胡子不刮,短靴和马甲也不扣整齐,就这么跑来寻求我的建议和帮助。”

我们的主顾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太正统的模样,神色十分懊恼。

“当然喽,我眼下的模样肯定是很不像话,福尔摩斯先生,可我真不记得,我这辈子还有过同样的疏忽。好了,我这就把我的古怪经历从头到尾地告诉您。而我可以肯定,听完之后,您一定会觉得,我这副模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没想到,他的故事尚未萌芽即已夭折。只听得外面一阵忙乱,哈德森太太推开房门,把两名官员模样的壮汉让了进来。其中之一正是我们大家耳熟能详的苏格兰场督察格雷森,一名干劲十足、英勇豪迈、按自身天分来说也算能干的警官。跟福尔摩斯握过手之后,格雷森介绍说,跟他一起来的这位同僚是萨里警局的贝恩斯督察。

“我们俩一起追踪猎物,福尔摩斯先生,结果就追到这个方向来了。”他那双好似牛头犬的眼睛转向了我们的客人,“您是家住李镇《翻唇男子》当中的圣克莱尔也住在李镇附近,可参看该故事注释。波帕姆宅邸的约翰·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吗?”

“是的。”

“我们追了您整整一个上午呢。”

“毫无疑问,你们是通过电报追到这儿来的。”福尔摩斯说道。

“没错,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在查林十字邮局找到了线索,跟着就上这儿来了。”

“可是,你们干嘛要追我呢?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要您的口供,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想要您说一说,昨天夜里,家住伊谢尔村伊谢尔村(Esher)是萨里郡的一个村子,紧邻伦敦。附近威斯特里亚别墅的阿洛伊修斯·加西亚先生是怎么死的。”

我们的主顾坐直了身子,大瞪着眼睛,惊恐得面无血色。

“死?你是说他死了吗?”

“是的,先生,他死了。”

“怎么死的?出了事故吗?”

“谋杀,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谋杀。”

“上帝啊!这可真是太可怕啦!您该不是说——您该不是说我有嫌疑吧?”

“我们在死者的衣兜里找到了一封您写给他的信;还有啊,我们从信里知道,昨天您打算去他家里过夜。”

“我确实去了。”

“噢,您确实去了,真的吗?”

督察把办案专用的记事本掏了出来。

“等一等,格雷森,”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你们要的不过是一份清清楚楚的口供,对吧?”

“我还有责任警告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口供有可能会成为指控他的证据。”

“你们进门的时候,埃克尔斯先生刚准备给我们讲这件事情呢。依我看,华生,你不妨倒一杯白兰地加苏打水给他。好了,先生,我建议您不要把这两位新来的听众放在心上,就按您原来的思路把您的故事讲出来,要做得跟没有受到打扰一样。”

我们的客人将白兰地一饮而尽,脸上又有了一点儿血色。他惶惑不安地瞥了一眼督察的记事本,跟着就展开了他那段非同寻常的陈述。

“我是个单身汉,”他说道,“可我天生喜好交际,因此结识了一大堆的朋友,其中就有梅尔维尔一家。梅尔维尔是个退休的酿酒商,住在肯辛顿街区的阿贝马尔公馆。几个星期之前,我在他家的饭桌上认识了一个名叫加西亚的小伙子。据我所知,他拥有西班牙血统,而且跟西班牙使馆有点儿关系。他英语说得很好,举止讨人喜欢,长相也不输给我这辈子见过的任何男人。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跟这个小伙子一见如故。看样子,他从一开始就对我产生了好感。他第一次跑到李镇去看我的时候,我俩相识还不到两天呢。一来二去,他就请我到他那里去住几天。他住在威斯特里亚别墅,地方在伊谢尔村和奥克肖特村奥克肖特村(Oxshott)也是萨里郡的一个村子,在伊谢尔村南边不远的地方。之间。这么着,昨天傍晚,我如约赶到了伊谢尔村。

“我去之前,他已经跟我讲过他家里的情况。他跟一名忠心耿耿的仆人住在一起,仆人是他的同胞,负责照应他的日常起居。那个家伙也会说英语,还替他料理家务。他跟我说,他家里还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混血厨子,做得一手好菜,是他在旅途当中雇来的。我还记得,他曾经跟我念叨,在萨里郡的心脏地带,像他那样的人家可算是非常古怪。当时我就觉得他说得没错,只不过,事实已经证明,他那户人家比我想象的还要古怪得多。

“我坐着马车去了他家。他家在伊谢尔村往南大概两英里,房子相当大,跟大路之间隔着一点儿距离,庭院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马车道,马车道两边都是高高的常绿灌木。那是座摇摇欲坠的老建筑,严重地缺乏修缮,看着都让人害怕。等到我的轻便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我看了看脚下那条野草孳生的马车道,又看了看面前那道斑驳变色的门,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觉得自己不应该贸然拜访这么一个没多少交情的人。不过,他亲自来给我开了门,招呼我的时候也显得极其热情。接下来,他把我交给了他的仆人。那是个愁眉苦脸、黑不溜秋的家伙,替我拎着提包,领着我去了我的卧室。整座房子都让人心情压抑。晚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主人一方面是竭尽全力地营造欢乐气氛,一方面又不停地走神,说起话来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弄得我莫名其妙。他没完没了地用手指敲打桌子,啃自个儿的指甲,此外还有其他一些紧张焦躁的表现。饭食本身谈不上丰盛,也谈不上什么烹饪技巧,那个苦脸仆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更起不到什么助兴的作用。不怕告诉你们,昨天晚上,好多次我都在暗自祈祷,希望自己能编出一个回李镇去的借口。

“说到这儿,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兴许跟你们两位的调查工作有点儿关系。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倒是一点儿也没在意。晚餐将要结束的时候,仆人把一张便条交到了主人手里。据我看,读完便条之后,主人似乎更加心不在焉,举止也更加古怪。他彻底放弃了假模假式的谈话,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之中。不过,他始终没有说起便条的内容。十一点左右,我如逢大赦似的回房就寝。过了一阵,加西亚把脑袋伸进我的房门看了看,问我有没有拉唤人铃。房间里当时一片漆黑。我说我没有拉铃,他就跟我赔了个不是,说时间已经快一点了,他不该这么晚跑来打搅我。他走了之后,我倒头就睡,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好了,我这就要讲到故事里最惊人的部分了。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将近九点。我特意关照过他们八点钟叫我起床,可他们居然忘了,实在让我惊诧莫名。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拉响了唤人铃,结果是无人应答。我拉了一次又一次,始终都是同样的结果。我断定铃铛已经坏了,只好胡乱穿上衣服,怀着极其恶劣的心情冲到楼下去要热水。没想到,楼下一个人也没有。你们可以想象,当时我是多么地惊讶。我在大厅里嚷了一阵,没有听到任何应答,于是就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所有的房间都是空无一人。头天晚上,主人曾经把他的卧室指给我看,这时我跑去敲了敲门,仍然是没有应答。我转动门把走了进去,发现他的卧室空空如也,床也没有人睡过。这样看来,他也跟其他的人一起消失了。外国主人、外国仆人、外国厨师,全都在一夜之间无踪无影!我这次威斯特里亚别墅之行,到这儿就算是寿终正寝。”

眼看自己的离奇事件收藏之中又多了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异闻,歇洛克·福尔摩斯搓着双手,吃吃地笑了起来。

“据我所知,您的经历绝对算得上独一无二。”他说道,“我能不能问一问,先生,接下来您又是怎么做的呢?”

“接下来我火冒三丈,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跟我开了个荒唐透顶的玩笑。我收拾好东西,‘咣’一声摔上大门,拎着提包去了伊谢尔村。我跑进了艾伦兄弟公司,那是村子里最大的房产中介,然后就发现,那座别墅正好是从他们手里租出去的。这时我突然想到,他们这么大费周章,不可能只是为了捉弄我,主要的目的一定是赖掉房租,因为眼下是三月下旬,季度日季度日(quarter-day)是西方传统中新季节或者新季度开始的日子,大致与二分二至相当,这几个日子通常也是结算租金的日子。在当时的英格兰,四个季度日分别是天使报喜节(3月25日)、施洗约翰节(6月24日)、圣米迦勒节(9月29日)和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没想到,我这种猜测并不符合事实。房产中介感谢我好心警告他们,同时又告诉我,别墅的房租已经预先付清。这之后我来了伦敦,到西班牙使馆去了一趟,可他们并不知道加西亚这么个人。接着我又去找梅尔维尔,因为我是在他家认识加西亚的,结果却发现,他对加西亚的了解还不如我呢。最后我收到了您的回电,于是就跑来找您,因为我听说,您专门帮别人解决难题。好了,督察先生,听了您刚进屋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知道您可以把这个故事接着往下讲,还知道那里发生了惨剧。我可以跟您保证,我的话句句属实,除了我已经说过的事情之外,我对那个人的遭遇一无所知。还有啊,我百分之百地愿意全力配合你们执法。”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完全相信,”格雷森督察的口气十分和蔼,“而且我必须承认,您所说的一切都跟我们看到的事实非常接近。举例说吧,您提到了席间送来的那张便条,那张便条后来到哪里去了,您有没有碰巧注意到呢?”

“是的,我注意到了。加西亚把它团起来扔到了火里。”

“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呢,贝恩斯先生?”

这名乡下探员又肥又壮,肤色红润,双眼虽然差一点儿就消失在了脸颊和眉弓之间的深深皱褶里面,但却显得格外有神,好歹是让他那张脸逃离了粗鄙的境地。这时候,他慢吞吞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折变色的纸片。

“壁炉里支着一个柴架,福尔摩斯先生,他扔纸团的时候扔过了头,所以我就在柴架背后找到了这张没有烧过的纸片。”

“壁炉里支着一个柴架,福尔摩斯先生,他扔纸团的时候扔过了头……”

福尔摩斯赞许地笑了笑。

“能把这么小的一个纸团找出来,您搜查房子的时候一定是十分仔细。”

“的确如此,福尔摩斯先生,我办事就是这么个风格。我可以把它念出来吗,格雷森先生?”

伦敦探员点了点头。

“便条用的是一张普通的米色压纹纸,不带水印。这张纸是一整页纸的四分之一,用一把短刃的剪子两刀剪下来的。写便条的人把纸折叠了三次,加上了紫色的蜡封,加蜡封的时候动作非常匆忙,用来压实蜡封的则是某种扁平的椭圆形物件。收件人写的是威斯特里亚别墅的加西亚先生,内容如下:

我们自己的颜色,绿与白。绿色开,白色关。主楼梯,第一条走廊,右手第七,绿呢门帷。祝顺利。D。

“便条出自女人的手笔,用的是笔尖很细的水笔,收件人姓名地址则是另外一种笔迹,要么是换了笔,要么就是换了人。你们也看见了,这种笔迹更粗也更醒目。”

“这张便条很不一般。”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扫视那张便条,“贝恩斯先生,您看便条的时候非常注意细节,我真得夸夸您才是。要我说,我还可以补充几点微不足道的情况。压实蜡封的椭圆形物件无疑是一枚素面的袖扣,这样的轮廓还能是什么别的呢?那人用的是一把曲刃的指甲剪,剪出来的两道刀痕虽然短,可你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两道刀痕都呈现出了一模一样的轻微弧度。”

乡下探员格格地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我已经把便条里的汁水榨干了哩,现在看来,我终归还是落了几滴。”他说道,“我必须承认,我没能从便条当中得到任何收获,只知道它意味着某件事情即将发生,还意味着这件案子跟平常的许多案子一样,根子是一个女人。”

侦探们交谈的时候,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一直在自个儿的座位上扭来扭去。

“真高兴你们找到了这张便条,因为它可以证明我没说假话。”他说道,“不过,容我冒昧地提一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没听到加西亚先生的遭遇,也没听到他家里那些人的下落。”

“要问加西亚嘛,”格雷森说道,“答案非常简单。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死在了奥克肖特公地上,地点离他家将近一英里。他的脑袋被人用沙袋之类的玩意儿砸成了肉酱,不能叫做受了伤,只能说是实实在在地变成了一摊烂泥。发现尸体的地方非常偏僻,方圆四分之一英里之内都没有房屋。凶手显然是从背后把他放倒的;不仅如此,在他死了之后,凶手还接着打了很长的时间,手段狂暴到了极点。现场没有脚印,也没有可以追查凶手的任何线索。”

“他遭到抢劫了吗?”

“没有,凶手没有实施抢劫。”

“这事情非常让人痛心——非常痛心、非常恐怖。”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忿忿不平地说道,“不过,说实在的,它对我的打击格外沉重。我的主人夜里出去蹓跶,后来又遇上了如此悲惨的厄运,可我跟这些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怎么会被你们扯进这件案子呢?”

“原因非常简单,先生,”贝恩斯督察回答道,“死者身上的惟一一份文件就是您写的信,信里说您会在他那里过夜,时间又刚好是他死亡当晚。就是通过这封信的信封,我们才知道了死者的姓名和地址。今天早上九点多的时候,我们赶到了他的家里,既没找到您,也没找到别的什么人。于是我发电报让格雷森先生在伦敦追查您的下落,自己则把威斯特里亚别墅搜了一遍。接下来,我进城找到了格雷森先生,然后就上这儿来了。”

“依我看,”格雷森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们最好还是按照官方的规矩来办。斯科特·埃克尔斯先生,您得跟我们去一趟局里,给我们写一份书面的口供。”

“没问题,我这就跟你们去。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帮忙,福尔摩斯先生,希望您帮我查明真相,不要怕花钱,也不要吝惜力气。”

我朋友转向了那位乡下督察。

“依我看,您应该不反对我跟您合作吧,贝恩斯先生?”

“荣幸之至,先生,绝对是荣幸之至。”

“根据您之前的种种举措来看,您办事似乎非常利落、非常有条理。我能不能问一问,关于那个人死亡的确切时间,你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从夜里一点开始,他已经躺在了那里。一点钟左右下起了雨,他的死肯定是下雨之前的事情。”

“可这根本不可能啊,贝恩斯先生。”我们的主顾叫道,“他的声音我是不会听错的。我可以发誓,在您说的那个时间,跑到我房间里来叫我的确实是他。”

“确实不合常理,但却绝对不是不可能。”福尔摩斯笑着说道。

“你有线索了吗?”格雷森问道。

“表面看来,这件案子算不上非常复杂;当然喽,它的确带有一些新奇有趣的特征。我还得多了解一些事实,然后才能斗胆拿出一个明确的最终看法。对了,贝恩斯先生,除了这张便条以外,您有没有在房子里找到其他什么不一般的东西呢?”

探员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我的朋友。

“有的,”他说道,“有一两件非常不一般的东西。要我说,等我在局里办完事情之后,您不妨跟我一起去看一看,然后再跟我说说您的看法。”

“乐意从命。”歇洛克·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拉响了唤人铃,“哈德森太太,送这几位先生出去吧;还有,麻烦你叫小听差把这封电报发出去,预付五个先令的回电费。”

客人走了之后,我俩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福尔摩斯使劲儿地抽烟,紧锁的眉头低低地压住了锐利的眼睛,脑袋也支棱在身前,正是他紧张思考之时的惯常表现。

“呃,华生,”他突然转头问我,“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呢?”

“斯科特·埃克尔斯的说法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明白。”

“那么,这桩罪行呢?”

“呃,既然死者屋里的人都不见了,我认为他们跟凶案脱不了干系,逃跑是为了躲避法律的制裁。”

“当然喽,你这种推测也是有可能的。可你必须承认,单从表面的事实来看,两个仆人竟然合谋杀害主子,偏偏还选在主子家里有客人的时候下手,实在是非常不合情理。上个星期他一直是独自一人,他俩随便哪个晚上都可以下手啊。”

“那他俩干嘛要跑呢?”

“问得好,他俩干嘛要跑呢?这个事实大有文章。此外还有一个大有文章的事实,那就是咱们主顾斯科特·埃克尔斯的离奇经历。好了,亲爱的华生,找出一个合理的假设来同时涵盖这两个大有文章的事实,算不算一件超出人类智力范围的事情呢?如果某种假设不光能涵盖这两个事实,还能涵盖那张措辞十分古怪的便条,那么,咱们总可以把它用作一个暂时可行的演绎基础吧。说不定,如果接下来了解到的事实都跟假设没什么冲突的话,咱们的假设还可以渐渐地变成定论哩。”

“可是,咱们的假设到底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仰到椅子背上,半闭着眼睛。

“你必须承认,亲爱的华生,这件事情绝对不可能是一场玩笑。从事情的后果来看,它牵涉到一些十分重大的图谋,这人之所以要把斯科特·埃克尔斯骗到威斯特里亚别墅,原因也跟这些图谋脱不了干系。”

“可是,究竟能有什么干系呢?”

“咱们不妨一环一环地逐步分析。表面看来,这个西班牙小伙子突如其来地跟斯科特·埃克尔斯建立了一种奇怪的友情,这件事情本身就不正常。推着友情飞速发展的是这个小伙子,他在两人相识的第二天就跑到伦敦的另一头去拜访埃克尔斯伊谢尔村在伦敦西南,李镇在伦敦东南,故有此说。,后来又跟埃克尔斯频繁往来,最终就把埃克尔斯请到了伊谢尔村。好了,他想从埃克尔斯身上得到什么呢?埃克尔斯能提供的又是什么呢?依我看,埃克尔斯这个人什么魅力也没有,脑子也算不上特别聪明,不可能让一个头脑灵活的拉丁人引为知己。既然如此,加西亚从那么多熟人当中挑出他来,究竟是看中了他哪一点呢?他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吗?要我说还是有的。他是那些循规蹈矩的英国正人君子当中的一个样板,最适合用来充当取信于其他英国人的人证。刚才你不是看见了嘛,他那些说辞如此离奇,两位督察却连提出质疑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那么,加西亚到底想让他见证什么呢?”

“照眼下的情形来看,他当然是什么也见证不了;不过,换一种情形的话,他就可以见证一切。这就是我对这件事情的判断。”

“我明白了,他本来是可以为加西亚提供不在场证明的。”

“没错,亲爱的华生,他本来是可以提供不在场证明的。先不管对不对,咱们不妨假设,威斯特里亚别墅的这帮人合起来谋划了一件事情。不管他们谋划的到底是什么事情,总而言之,咱们这么说吧,下手的时间是夜里一点之前。只需要在钟上面做点儿手脚,他们完全可以让斯科特·埃克尔斯产生错觉,把自己上床睡觉的时间想得比实际的要晚。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做的,总而言之,在加西亚特意跑去告诉他时间是一点钟的时候,真正的时间可能还不到十二点。显而易见,加西亚接着就可以去干他打算干的任何事情,只要能在一点钟之前回到家里,他就可以对任何指控提出一个有力的反证。这不,他手里有一个品格无可挑剔的英国人证,可以到任何法庭上去宣誓作证,证明他一直都待在自己家里。这是他为最坏的情况预备的一条后路。”

“没错,没错,这一点我懂了。不过,其他人都不见了的事情又怎么解释呢?”

“我还没拿到所有的事实呢,当然喽,我并不觉得这当中会有什么无法破解的难题。话说回来,咱们绝不能不等材料齐全就下结论。那样的话,你就会不自觉地扭曲事实来迎合自己的看法。”

“还有啊,那张便条该怎么解释呢?”

“便条是怎么写的来着?‘我们自己的颜色,绿与白。’乍一听跟赛马似的。‘绿色开,白色关。’这显然是一种信号。‘主楼梯,第一条走廊,右手第七,绿呢门帷。’这是在指示约会的地点。查到最后,咱们没准儿会刨出一个醋意大发的丈夫来呢。便条里说的事情显然是非常危险,如其不然,她就不会加上一句‘祝顺利’。最后这个‘D’嘛——应该能给咱们提供一点儿线索。”

“这个男的既然是西班牙人,我估计‘D’应该代表‘Dolores’(多萝蕾丝),西班牙女人有很多都叫这个名字。”

“很好,华生,非常好——只可惜完全不能成立。两个西班牙人相互通信,肯定会用西班牙文。所以呢,写便条的一定是个英国人。好了,眼下咱们只能耐心等待,等那位非常能干的督察回头来找咱们。与此同时,咱们应该感谢命运垂青,给咱们提供了短短几个小时的充实时间,可以暂时摆脱这种劳神得让人无法消受的闲暇生活。”

萨里郡的警官还没回来,福尔摩斯的电报已经有了回音。看过回电之后,福尔摩斯刚打算把它夹进自己的记事本,转头却瞥见了我充满期待的脸色,于是就笑了笑,把它扔到了我的面前。

福尔摩斯……笑了笑,把它扔到了我的面前。

“咱们这是在上流圈子当中打转哩。”他如是说道。

电报的内容是一连串人名和住址:

哈灵比勋爵,幽谷宅邸;乔治·弗略特爵士,奥克肖特大厦;地方法官海恩斯·海恩斯先生,帕德利公馆;詹姆斯·贝克·威廉姆斯先生,福同老宅;亨德森先生,海盖博宅邸;约书亚·斯通牧师,内瑟瓦斯灵宅邸。

“这种缩小搜索范围的方法非常明显。”福尔摩斯说道,“贝恩斯这个人既然条理分明,肯定也用上了与此相似的手段。”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亲爱的伙计,咱们刚才不是有结论了嘛,加西亚晚餐期间收到的便条意味着一次见面,或者是一场幽会。好了,如果便条的意思跟表面上一致的话,他赴约的时候就得爬上一段主楼梯,到一条走廊里去找第七道门,由此看来,他的目的地肯定是一座非常大的房子。同样可以肯定的是,那座房子跟奥克肖特之间的距离最多也只有一两英里,因为加西亚是朝那个方向走的;而且,按我对事实的判断,他还打算赶在一点钟之前跑回威斯特里亚别墅,免得不在场证明失去效力。奥克肖特左近的大房子想必为数不多,于是我就用上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方法,给斯科特·埃克尔斯刚才提到的那家房产中介发了封电报,问他们要那些房子的名单。这不,那些房子都在这封电报上,咱们眼前的这团乱麻,另一头肯定是藏在其中的一座里面。”

当天傍晚将近六点的时候,我们才跟贝恩斯督察一起来到了风光旖旎的萨里郡伊谢尔村。

我和福尔摩斯都带了过夜用的物品,并且在“公牛”旅馆找到了舒适的住处,接着就在探员的陪同之下启程前往威斯特里亚别墅。这是个寒冷阴暗的三月夜晚,风声凄厉,雨丝拂面,不光将我们路过的那片荒芜公地衬托得格外凄凉,也与我们前方那个厄运缠绕的目的地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