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英里阴冷惨淡的路程之后,我们眼前出现了一道高大的木门,木门里面是一条栗树成荫的昏暗道路。我们顺着这条暗影幢幢的蜿蜒道路往前走,尽头是一座黑黢黢的低矮房屋,漆黑的剪影矗立在铅灰色的夜空之下。屋门左边的窗子里透出了一点暗淡的微光。
“有一名警员在里面值班,”贝恩斯说道,“我去敲敲窗子好了。”说完之后,他穿过草坪,举手敲了敲窗子玻璃。透过灰蒙蒙的玻璃,我依稀看见一个男人从炉火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跃而起,同时听见一声尖叫从那个房间里传了出来。片刻之后,一名脸色惨白、气喘吁吁的警察给我们开了门,一支蜡烛在他颤抖的手里晃个不停。
“你这是怎么回事,沃特斯?”贝恩斯厉声问道。
警员用手帕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高兴您能来,先生。今天晚上可真是长得难熬,要我说,我的胆子可不像原来那么大啦。”
“你的胆子,沃特斯?依我看,你身上压根儿就没长胆子。”
“呃,先生,怪就怪这座荒凉寂静的房子,还有厨房里那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然后呢,您又跑来敲我的窗子,我还以为那个东西又来了呢。”
“什么东西又来了?”
“恶魔啊,先生,我想不出还能是什么别的。之前它就到窗子边上来过。”
“什么东西到窗子边上来过?什么时间?”
“差不多是整整两个钟头之前,天刚刚开始黑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看报,不知怎么的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就看见一张脸正在透过最下边的那格窗子窥视我。天哪,先生,那张脸可真吓人!我做梦都会看见它的。”
“我……看见一张脸正在透过最下边的那格窗子窥视我。”
“啧,啧,沃特斯,这可不是警察该说的话啊。”
“这我明白,先生,我明白。可它真的把我吓得够戗,先生,不承认也没有用啊。那张脸不黑,先生,同时也不白,说不上来该叫什么,总之是一种非常古怪的颜色,就像是溅上了牛奶的粘土。然后呢,那张脸非常大,比您的脸大一倍,先生。还有啊,它的样子也非常可怕,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白森森的牙齿像饥饿的野兽一样露在外面。跟您说吧,先生,当时我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气儿也喘不上来,直到那东西‘嗖’的一声消失为止。我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了灌木丛外面,感谢上帝,那里什么恶魔也没有。”
“沃特斯,要不是我知道你这个人还不错的话,这件事情我就得给你记上一笔。就算是撞见了魔王本人,值班的警员也绝不应该为自己抓不到他而感谢上帝。要我说,整件事情该不会都是你神经过敏的幻觉吧?”
“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倒是非常容易回答。”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点亮了自己的袖珍提灯。“没错,”他匆匆地检查了一下草地,跟着就得出了结论,“依我看,那人穿的是十二号鞋。如果他的身量跟脚板成比例的话,那他肯定是个巨人。”
“他后来到哪里去了呢?”
“好像是穿过灌木丛到大路上去了。”
“呃,”督察神情严峻,若有所思,“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有什么企图,总归他已经跑了,咱们还是先处理更加紧急的事情吧。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您不反对的话,我这就带您参观一下这座房子。”
警方已经对所有的卧室和起居室进行过仔细的检查,结果是一无所获。显而易见,搬进别墅的时候,租客几乎没带任何东西,就连那些最小件的家具也是跟别墅一起租来的。租客把一大堆衣服落在了别墅里,衣服上打着霍尔伯恩主路马克斯商行的戳记。警方已经通过电报进行了查询,结果表明马克斯商行只知道这个主顾付钱爽快,其他则一无所知。除此之外,警方还在别墅里找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个人物品,其中包括几个烟斗、一把过时的针发式左轮手枪、一把吉他和几本小说,其中两本是西班牙文的。
“这些房间都没有什么可看的。”贝恩斯擎着一支蜡烛,高视阔步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现在呢,福尔摩斯先生,我想请您好好看看厨房里的光景。”
光线幽暗的厨房位于别墅背面,天花板很高,角落里铺着一堆稻草,显然是厨师睡觉的地方。桌子上堆着一些残羹冷炙,还有几只用过的盘子,正是昨天那顿晚饭的遗迹。
“瞧瞧这个,”贝恩斯说道,“您觉得这是什么呢?”
他举起蜡烛,照出了立在碗橱背后的一件古怪东西。这东西皱缩得非常厉害,让人很难辨认它原来的模样,只能看出它是黑色的,具有皮革的质地,形状有点儿像一个矮小的人。刚开始我觉得它是个被人制成了木乃伊的黑人小孩,接着又觉得它像是一只彻底变了形的老猴子,看到最后,我还是确定不了它到底是人是兽。除此之外,这东西的中段还绕着两串白色的贝壳。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千真万确!”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打量这件邪恶的古物,“还有别的吗?”
“非常有趣——非常有趣,千真万确!”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打量这件邪恶的古物……
贝恩斯不言不语地领着我俩走到了水槽跟前,把手里的蜡烛伸向前方。水槽里到处都是残缺的肢体,来自一只白色的大鸟,毛都没拔就被人撕扯得七零八落。鸟头已经跟身子分了家,福尔摩斯指了指鸟头上的垂肉。
“一只白公鸡,”他说道,“有趣极了!这件案子真有意思。”
事情到这儿还不算完,因为贝恩斯先生把他那件最为邪恶的展品留到了最后。他先是从水槽下面拽出一只锌桶,桶里盛着一些血,又从桌子上取来了一个又大又浅的盘子,盘子里堆着一些烧焦了的小块骨头。
他先是从水槽下面拽出一只锌桶,桶里盛着一些血……
“他们杀死了某种东西,又烧掉了某种东西。这些骨头都是我们从炉膛里扒出来的。今天早上,我们叫来了一个医生,他跟我们说,这些并不是人的骨头。”
福尔摩斯笑了笑,搓起手来。
“督察,我真得恭喜您一句,恭喜您有机会处理这么一件与众不同、富于教益的案子。容我冒昧地说一句,您现在的位置似乎有点儿屈才啊。”
贝恩斯督察的小眼睛闪出了欣喜的光芒。
“您说得对,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这种乡下地方没什么前途,这样的案子可以算是一个机会,我也希望自己能把握住这个机会。依您看,这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呢?”
“我看是小绵羊,要不就是小山羊。”
“那只白公鸡又是怎么回事呢?”
“怪事,贝恩斯先生,咄咄怪事。要我说,差不多可以算是独一无二啦。”
“是啊,先生,住在这里的一定是一些非常古怪的人,有一些非常古怪的生活习惯。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难道说,是他那些同伴跟过去杀死了他吗?如果是的话,咱们肯定能抓到他们,因为所有的港口都有人监视。不过,我自个儿倒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没错,先生,我自个儿有一些大不相同的看法。”
“这么说的话,您已经有一套推论了吗?”
“是的,而且我打算独自去验证我的推论,福尔摩斯先生。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我自个儿的荣誉。您已经名扬四海,我还得努力扬名。我的希望是,事后我可以说,我靠自个儿的本事破了案,没有借重您的帮助。”
福尔摩斯和蔼地笑了笑。
“好啦,好啦,督察,”他说道,“您尽管按您自个儿的思路去查吧,我也会按我的思路去查。只要您愿意开口,我随时乐意跟您分享我的成果。我觉得,这座房子里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接下来,我应该把时间用到别的地方去。再见,祝您好运!”
通过无数个兴许只有我才看得出来的细微迹象,我意识到福尔摩斯正在急不可耐地追踪一条线索。不仔细看的话,他还是跟平常一样冷漠淡然,可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动作也格外轻快,诉说着强自压抑的兴奋和紧张,让我确信好戏已经开场。他一如既往地什么也不说,我也一如既往地什么也不问。只要有机会参与追猎行动,尽我的绵薄之力去帮助他捕获猎物,我已经心满意足,并不需要拿一些无谓的问题去扰乱他专注的心神。时机成熟的时候,一切自然会呈现在我的眼前。
于是我一等再等,结果却什么也没有等到,心里的失望与日俱增。一天过了又是一天,我朋友始终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其间他回伦敦去待了一个上午,而我从他偶然的话语当中知道,他去的是大英博物馆。除了这次旅行之外,这些天里他要么是长时间地外出散步,往往还是独自一人,要么就跟村里的一帮闲话篓子谈天说地,因为他已经跟那些人攀上了交情。
“我敢保证,华生,为期一周的乡间生活会让你受益匪浅。”他如是说道,“再次看到树篱上的初绽绿芽,还有榛树枝头的串串花朵,实在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带上一把小锄头和一个马口铁盒子,再拿上一本植物学入门书籍,你就可以打发好些个大开眼界的日子。”他自个儿就带着这么一套装备满处乱跑,傍晚带回来的植物却只能说是乏善可陈。
四处闲逛的时候,我俩偶尔会碰上贝恩斯督察。招呼我同伴的时候,他那张肥胖的红脸总是堆满笑容,那对小眼睛也总是闪闪发光。说到这件案子的时候,他总是语焉不详,可他语焉不详的言论已经告诉我俩,他也对事情的进展感到相当满意。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承认,案发大概五天之后,我确实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因为我打开当天的晨报,赫然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大字标题:
奥克肖特谜案告破
疑凶落网
我把这个标题念了一遍,福尔摩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跟被蜜蜂螫了一样。
“天哪!”他大叫一声,“你该不是说,贝恩斯已经抓到他了吧?”
“看样子是抓到了。”我应了一句,跟着就把以下的报道念了出来:
昨日深夜,喜讯传来,奥克肖特凶案疑犯之一业已落网。获悉此讯,伊谢尔村及邻近地区无不惊喜万分。读者诸君谅可记得,寓居威斯特里亚别墅之加西亚先生日前陈尸奥克肖特公地,尸身并有极端暴力所致伤痕。死者之仆人及厨师于事发当夜逃去无踪,足证二人涉嫌参与罪行。曾有传言称死者将贵重物品存放别墅之中,以致凶手因财起意,此传言迄今未获确证。负责侦办此案之贝恩斯督察曾百计追查逃犯藏身之地,并有充分理由相信,逃犯并未远遁他乡,但借预先备妥之窝巢隐匿形迹而已。虽则如此,警方自案发之时即已断定,逃犯行藏终将败露,此因一二商贩曾隔窗窥见前述厨师,指称此人状貌特异,极易辨识。此人为黑白混血,体躯庞大,狰狞可怖,面色黄褐,五官显具黑人特征。案发之后亦曾有人目击此人,皆缘此人胆大妄为,竟于同日晚间返回威斯特里亚别墅,值守该处之沃特斯警员由是发觉此人,并曾展开追捕。贝恩斯督察深信此人返回别墅必有缘由,此后或将复来,故而撤去别墅看守,另于灌木丛中设下伏兵。昨日夜间,疑犯入彀成擒,其间曾有打斗,此凶悍野人更以利齿重创唐宁警员。据悉警方拟将人犯解送地方法庭,并拟申请将人犯暂时收监。此人既已落网,本案当有重大进展。
昨日夜间,疑犯入彀成擒,其间曾有打斗,此凶悍野人更以利齿重创唐宁警员。
“说真的,咱们得立刻去找贝恩斯。”福尔摩斯大声说道,拿起了自己的帽子,“应该可以赶在他出发之前把他截住。”我俩急匆匆地穿过村里的街道,赶到督察住处的时候,果然发现他正要出门。
“报上的消息您读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督察一边问,一边把一张报纸递了过来。
“是的,贝恩斯,我已经读到了。我有句善意的告诫,您听了可不要见怪。”
“‘告诫’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对这件案子多少作过一点儿研究,眼下觉得您的路子不一定对。除非您有十足的把握,我希望您不要在这条路上下太多的工夫。”
“您真是太好心了,福尔摩斯先生。”
“我可以跟您保证,这句话完全是替您着想。”
我仿佛看到,贝恩斯先生那双微小的眼睛起了一点儿变化,有一只眼睛轻轻地抖了一抖,好像是眨巴了一下。
“咱俩说好了各走各的路,福尔摩斯先生。我只是在履行咱俩的约定而已。”
“是吗,很好,”福尔摩斯说道,“您可别怪我不提醒您。”
“不会怪您的,先生。我知道您这是一番好意,不过呢,谁都会有他自个儿的一套方法,福尔摩斯先生。您有一套,我没准儿也有一套。”
“咱们不说这个了吧。”
“我这边的消息,欢迎您随时取用。那家伙是个地地道道的野人,壮得像一匹拉大车的马,凶猛得跟恶魔一样。他们制服他之前,他差一点儿就把唐宁的拇指生生地咬了下来。他几乎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光知道哼哼唧唧,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可您还是认为,您可以证明他谋杀了自个儿的主人,对吗?”
“我可没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确实没这么说。咱俩各有各的小小办法,您按您的办,我也按我的办,这可是说好了的。”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我俩就此离去。“我搞不懂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看样子,他似乎是故意要这么蛮干。好吧,就按他说的办,咱们不妨各走各路,看看结果会怎么样。话说回来,贝恩斯督察真让我有点儿琢磨不透。”
“你坐那把椅子好了,华生。”我俩回到“公牛”旅馆的房间之后,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想给你讲讲眼前的形势,因为今晚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我这就告诉你,到目前为止,我对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些什么样的了解。案情的主干十分简单,缉拿嫌犯的难度却大得让人惊讶。即便到了现在,咱们仍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没法对嫌犯实施逮捕。
“咱们就从加西亚死亡当晚收到的那张便条说起吧。贝恩斯认为加西亚的仆人跟他的死亡有关,这种说法咱们用不着理会,原因在于,是加西亚把斯科特·埃克尔斯骗进了别墅,目的则只可能是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由此看来,案发当晚,正是加西亚本人有所图谋,而且是图谋不轨,后来又在实施图谋的过程当中死于非命。我用了‘不轨’这个字眼儿,是因为只有图谋不轨的人才会努力制造不在场证明。既然如此,谁才是最有可能夺去他性命的人呢?当然是他那个不轨图谋所针对的目标。依我看,到这里为止,咱们的推测都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看清了这些情况,咱们就知道加西亚屋里的人为什么会消失了。他们都参与了这个未知的不轨图谋,如果加西亚安然回去的话,他们自然是万事大吉,因为那个英国人的证词可以帮他们洗脱所有的嫌疑。不过,他们的图谋风险很大,如果加西亚到某个时间仍然没有回去的话,那就说明他多半是送掉了自个儿的性命。他们肯定是事先商量好了,如果加西亚没有回去,他的两个爪牙就会转移到某个预先安排的地方,既可以躲过警方的追查,事后又可以再次实施他们的图谋。这样的解释应该可以涵盖所有的事实,对吧?”
霎时间,我眼前这团毫无头绪的乱麻一下子变得条理分明。跟往常一样,我禁不住暗自嘀咕,这么明显的事情,以前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可是,其中的一个仆人干嘛要跑回去呢?”
“咱们不妨设想,他逃跑的时候非常慌张,因此就落下了一件珍贵的东西,一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东西。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那么执著,对吧?”
“好吧,下一个环节是什么呢?”
“下一个环节就是加西亚晚餐期间收到的那张便条。那张便条说明,他们在另一头也有一个同伙。好了,另一头究竟在哪里呢?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你,另一头只可能是一座大房子;与此同时,大房子的数目并不算多。来到这个村子的头几天,我的行动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散步,其间我不光完成了一些植物学研究,而且抽空侦察了所有的大房子,还对那些住户的家史进行了一番调查。其中的一座房子,也只有那座房子,牢牢地攫住了我的注意。它就是海盖博宅邸,一座建于詹姆斯一世时代的著名老宅,离奥克肖特边缘只有一英里,离惨剧现场更是不到半英里。其他的大房子住的都是些规规矩矩的普通人,他们的生活压根儿就跟戏剧性事件扯不上关系。反过来,人人都说海盖博宅邸的亨德森先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完全有可能赶上不一般的事情。这一来,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和他屋里的人身上。
“他屋里住的是一帮怪人,华生,最怪的一个就是他本人。我设法跟他见了次面,编造的理由也算是说得过去,不过,他那双深陷的黑眼睛若有所思,让我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我的真实意图。他年纪五十上下,强壮矫健,头发是铁灰色的,黑色的浓眉攒在一起,步伐轻快得像只小鹿,神态则威严得如同帝王。总而言之,他是个性情刚猛、专横跋扈的家伙,羊皮纸一般的面孔后面藏着一颗炽烈如火的心。他要么是个外国人,要么就是在热带地区待过很长的时间,因为他的皮肤蜡黄枯槁,同时又坚韧得跟马裤呢一样。他的朋友兼秘书卢卡斯先生则是个如假包换的外国人,肤色如同巧克力,神情又狡诈又殷勤,像猫儿一样鬼鬼祟祟,说起话来绵里藏针。你瞧,华生,咱们面前已经有了两帮子外国人,一帮住在威斯特里亚别墅,另一帮住在海盖博宅邸,由此看来,案情之中的缺口正在慢慢合拢。
“这两个亲密朋友是这户人家的核心,不过,就咱们的眼前目的而言,另一个人兴许更为重要。亨德森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十一岁,另一个十三岁,她俩的家庭教师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英国女人,大家称之为伯尼特小姐。除此之外,亨德森还有一名忠诚可靠的贴身男仆。这一小群人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因为他们连旅行的时候都在一起,而亨德森又是个经常外出的旅途常客。此前他在外面跑了一年,几个星期之前才回到海盖博宅邸。我还得补充一点,他这个人极其富有,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自己的一时兴致变成现实。至于其他的情况嘛,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管事、跟班和女佣,还跟一般的英格兰乡间大宅一样,养着一帮子吃得多做得少的杂工。
“以上这些情况一部分来自我跟村里人的闲谈,一部分来自我自己的观察。遭到辞退的怀恨仆人是这类情报的最佳来源,而我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一个。说是说幸运,其实也是我刻意寻找的结果,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像贝恩斯说的那样,所有人都有自个儿的一套办法。正是靠着我自个儿的方法,我才找到了约翰·沃纳,他曾经是海盖博宅邸的花匠,遭到辞退的原因是他那个颐指气使的主子一时之间的怒气。他自己在那里当过花匠,同时又在那些宅内仆役当中有一些朋友,那些人都对主子又恨又怕,彼此之间声气相通。这一来,我就拿到了解开这户人家秘密的钥匙。
“怪人哪,华生!我不敢说我已经彻底弄清了这家人的情况,可他们是一帮非常古怪的人,这一点是错不了的。海盖博宅邸有两厢,家里的人和仆人各住一厢。两厢之间没有联系,来往其间的只有亨德森的贴身男仆,他负责给这家人送饭。这家人的一应所需都是通过某一道门送进去的,这道门由此变成了两厢之间惟一的通道。家庭教师和孩子几乎从不出门,充其量也只是在花园里走一走。亨德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会独自散步,他那个肤色黝黑的秘书跟他如影随形。仆人们都在议论,说他们的主子肯定是怀着某种非常巨大的恐惧。‘他肯定是拿自个儿的灵魂去跟恶魔换了钱,’沃纳是这么说的,‘眼下是害怕他那个债主找上门来要账。’谁都不知道这家人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这家人非常凶暴,亨德森曾经两次拿他的打狗鞭子抽人,靠着鼓胀的腰包和巨额的赔偿才没有吃上官司。
“好了,华生,咱们不妨根据这些新情况来判断一下眼前的形势。可以肯定,便条来自这户古怪的人家,目的是召唤加西亚去实施某种预先计划好的行动。便条是谁写的呢?是这座堡垒内部的某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如此说来,这个人只能是家庭教师伯尼特小姐,要不然又是谁呢?咱们所有的演绎似乎都指着这个方向。不管怎么样,咱们可以暂时这么假定,看看结果会怎么样。我得补充一句,从伯尼特小姐的年纪和个性来看,我那种关于风流韵事的最初推测肯定是站不住脚的。
“便条既然是她写的,可想而知,她一定是加西亚的朋友和同伙。那么,听到加西亚的死讯之后,她会怎么做呢?如果他是为某种歹毒的图谋赔上了性命,她多半是什么话也不会说。即便如此,她肯定会对那些杀死加西亚的人怀恨在心,想必也会尽力帮助咱们,以便对那些人实行报复。那么,咱们能不能见见她,设法获得她的帮助呢?这就是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可是,到了这一步,咱们就碰上了一个凶险的事实。从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开始,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伯尼特小姐。打那天傍晚开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还活着吗?难道说,她跟她那个应邀前去的朋友一样,已经在同一个晚上死于非命吗?再不然,她只是遭到了别人的拘禁吗?即便到了现在,这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华生,你应该看得出来,眼前的形势是多么地艰难。咱们没有任何可以用来申请搜查令的凭据,地方法官肯定会觉得咱们的推测全都是异想天开。伯尼特小姐失踪的事情什么也说明不了,因为这是户非同一般的人家,随便哪个成员都有可能整整一个星期不露面。另一方面,此时此刻,她很可能面临着生命危险。眼下我能做的只是监视这座房子,同时让我的情报员沃纳蹲守在大门旁边。不过,咱们绝不能任由这样的形势持续下去,法律既然无能为力,咱们就只能以身犯险。”
“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知道伯尼特小姐住的是哪个房间,那个房间可以从庭院里一座小屋的屋顶爬进去。我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晚上,咱俩可以一起过去,看看能不能直捣这件谜案的核心。”
说老实话,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前景十分诱人。那座老宅笼罩着凶案的阴云,宅子里的住客既古怪又可怕,我们的方法蕴含着种种无法预知的危险,我们的行动又与法律有所抵触,所有这些因素都对我参与其中的热情造成了打击。然而,福尔摩斯的演绎像坚冰一样无懈可击,让人无法逃避他提议的任何一种冒险行动。谁都知道,这样就可以找到答案;与此同时,只有这样才能够找到答案。这么着,我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行动的计划就此敲定,无法逆转。
没想到,我俩的调查注定不会以如此冒险的一种方式收场。下午五点左右,三月的暮色刚刚降临,一个乡下人激动不已地冲进了我俩的房间。
“他们走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坐末班火车走了。那位女士摆脱了他们,我把她带来了,眼下她就在楼下的出租马车里面。”
“好极了,沃纳!”福尔摩斯大声夸了一句,一跃而起,“华生,案情的缺口合拢得真快啊。”
马车里坐着一个女人,精神已经衰弱到了接近崩溃的地步。她那张鹰隼一般的憔悴脸庞残留着新罹惨祸的痕迹,脑袋也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胸前。这会儿她抬起头来,用暗淡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我们,我立刻发现她眼睛不小,瞳孔却收缩得非常厉害,已经变成了灰色虹膜中央的两个小黑点,显然是鸦片中毒的症状。
“按您的吩咐,我一直在大门旁边观察动静,福尔摩斯先生。”前来报信的失业花匠说道,“他们的马车出来之后,我跟着他们去了车站。她看着就像个梦游人一样,不过,等他们想把她架上火车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拼命挣扎。他们把她推进车厢,可她又挣扎着跑了出来。我带着她离开那里,把她搀进一辆出租马车,跟着就来了这儿。领她走的时候,我瞧见了车窗里面的那张脸,那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黑眼睛的黄脸恶魔正在恶狠狠地瞪我呢,事情都由着他的话,我的命可长不了。”
“他们把她推进车厢,可她又挣扎着跑了出来。”
我们搀着女士上了楼,把她安置在一张沙发上,给她喝了两杯最为浓烈的咖啡,很快就驱散了毒品留在她脑子里的迷雾。福尔摩斯已经把贝恩斯叫了过来,并且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清了眼前的形势。
“咳,先生,您找到的正是我最需要的人证啊。”督察握着我朋友的手,激动万分地说道,“我也在追查这条线索,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什么!您也在追查亨德森吗?”
“可不是嘛,福尔摩斯先生。您在海盖博宅邸的灌木丛里匍匐前进的时候,我正在庭院里的一棵树上看着您呢。问题不过是谁先找到证据而已。”
“既然如此,您干嘛要逮捕那个黑白混血儿呢?”
贝恩斯格格地笑了起来。
“当时我完全肯定,这个自称亨德森的家伙已经意识到自己惹上了嫌疑,肯定会一动不动地潜伏起来,直到他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为止。我把那个无辜的人抓起来,正是为了让他相信,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他。我算定他接着就会逃离此地,给咱们留下找到伯尼特小姐的机会。”
福尔摩斯拍了拍督察的肩膀。
“您的天赋和直觉都很不错,肯定能成为同行之中的佼佼者。”他说道。
贝恩斯喜不自胜,满面红光。
“我派了一名便衣在车站蹲守,这个星期他一直都在那里。不管海盖博宅邸那帮人去了哪里,他都不会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不过,伯尼特小姐摆脱那帮人的时候,他一定是觉得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好,您的人接上了伯尼特小姐,事情总算是圆满结束。显而易见,没有这位小姐的证词,我们是不能动手抓人的,所以啊,咱们得赶紧取得她的口供,越快越好。”
“她很快就会缓过来了。”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那个女家庭教师,“对了,贝恩斯,告诉我,亨德森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物呢?”
“亨德森,”督察回答道,“就是曾经号称‘圣佩德罗之虎’的穆里罗阁下。”
“圣佩德罗之虎”!电光石火之间,这个家伙的全部生平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人所共知,在古往今来所有那些借文明之名行暴政之实的君主当中,他是最荒淫、最嗜血的一个。他强壮勇猛,精力充沛,由此得以用种种令人作呕的暴行凌虐他那些软弱畏怯的国民,时间长达十至十二年。整个中美洲都对他谈虎色变。在他执政的末期,全体国民开始奋起反抗。可他狡狯的程度跟他的残忍不相上下,刚听到一点儿风吹草动,他就悄悄地把自己的财宝装上了一艘轮船,开船的都是些死心塌地的走狗。起义者第二天就冲进了他的宫殿,看到的却是人去楼空的景象。独裁者逃脱了起义者的惩罚,一起跑掉的还有他的两个孩子、他的秘书和他的财富。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世间销声匿迹,欧洲的新闻界经常都在议论,眼下他用的到底是什么身份。
“没错,先生,他就是穆里罗阁下,也就是‘圣佩德罗之虎’。”贝恩斯接着说道,“随便查一查,福尔摩斯先生,您就会发现圣佩德罗的国旗正是绿白二色,跟便条里说的一模一样。他管自个儿叫做‘亨德森’,可我已经查清了他过去的行踪,可以从巴黎、罗马、马德里一直倒推到巴塞罗那,一八八六年,他的船就是在那儿上的岸。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找他报仇,只不过,他们到现在才打听出他的下落。”
“一年之前,他们就找到了他。”伯尼特小姐已经坐了起来,之前一直在专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听到这儿便开了口,“之前他们已经试过一次,想要结果他的性命,只可惜他得到了某种邪灵的庇护。眼下呢,事情又跟上次一样,高贵侠义的加西亚惨遭不幸,这个恶魔却安然无恙。不过,会有人接着干的,不成的话还会有别人,正义总有一天会得到伸张,就跟太阳会在明天照常升起一样。”说到这里,她纤瘦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刻骨的仇恨把她憔悴的脸庞变得一片煞白。
“可是,您怎么会跟这件事情扯上关系呢,伯尼特小姐?”福尔摩斯问道,“身为一位英国女士,您怎么会加入这样的谋杀行动呢?”
“我之所以加入,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讨还公道。英格兰的法律管得了圣佩德罗多年之前的道道血河,管得了这个家伙窃取的满船财宝吗?对你们来说,那些罪行简直就是天外奇谭。可是,我们是知道的,我们所知的真相是我们用悲痛和苦难换来的。对我们来说,地狱里的任何恶魔也没有胡安·穆里罗凶恶,受害者的冤仇一天不报,我们就一天不能心安理得。”
“毫无疑问,”福尔摩斯说道,“他的确跟您说的一样,我也听说过他的暴行。可是,他怎么会影响到您呢?”
“我这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们。一旦看到一个有朝一日会对自己构成威胁的对手,这个恶棍只有一种应对的方法,那就是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把这个对手杀掉。我丈夫——是的,我真正的名号是维克多·杜兰多太太——是圣佩德罗驻伦敦的公使,世上从来不曾有过比他更高贵的人。我俩在伦敦相识,又在伦敦结了婚。不幸的是,穆里罗听到了他的卓著声名,于是就找了个借口召他回国,并且枪决了他。他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所以没有带我一起回去。他的财产充了公,我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一点儿微薄的收入和一颗破碎的心。
“到后来,这个暴君倒了台。就像你们刚才说的那样,他跑掉了。可是,许多人的生活都葬送在了他的手里,许多人的至爱亲朋都遭到了他的折磨和杀害,这些人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合力创建了一个组织,复仇的事业一天没有完成,这个组织就一天不会解散。发现亨德森就是那个改头换面的倒台暴君之后,他们交给我一项任务,让我混进他家,随时向其他人通报他的动向。我完成了这项任务,成功地当上了他的家庭教师。当初他迫不及待地杀害了我的丈夫,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天都坐在他餐桌上的这个女人正是那个人的妻子。我在他面前强装笑脸,尽职尽责地照管他的孩子,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在巴黎的时候,他们尝试过一次,只可惜没有成功。为了摆脱他们的追踪,穆里罗带着我们在欧洲各地马不停蹄地东跑西颠,最后才回到了海盖博宅邸,这是他第一次到英国的时候买下的房子。
“不过,这里也有正义的使者在等待他。知道他要回来之后,加西亚就带着两个可靠的同伴等在了这里。加西亚是圣佩德罗前教会首领的儿子,两个同伴则出身卑微,三个人的心里却燃烧着同样的复仇火焰。白天的时候,加西亚没法下手,因为穆里罗十分小心,外出的时候总是带着他的跟班卢卡斯,或者说是洛佩斯,在他那段春风得意的日子里,他用的就是‘洛佩斯’这个名字。不过,穆里罗夜里总是一个人睡,报仇的人可以趁这个时候去找他。选好日子之后,我就会在当天傍晚向我的朋友提供最新的情报,因为穆里罗从不放松警惕,睡觉的房间总是变来变去。我会确保房门处于开启状态,并且在朝着马车道的一个窗口打出灯光信号,绿光表示一切正常,白光则表示情况有变,行动时间最好押后。
“可是,所有的事情都出了岔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名叫洛佩斯的秘书对我起了疑心。他偷偷摸摸地走到了我的身后,我刚刚写完便条,他就朝我扑了过来。他和他的主子把我拖进我的房间,宣布我是个罪证确凿的叛徒,要是能想出办法来逃脱法律制裁的话,他俩肯定会用手里的刀子把我当场捅死。他俩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不能杀我,原因是风险太大。与此同时,他俩决意永远摆脱加西亚的追踪。这之前,他俩已经堵上了我的嘴,商量完之后,穆里罗就把我的胳膊反拧过去,直到我把加西亚的地址告诉他为止。我可以发誓,如果我知道这对加西亚来说意味着什么的话,即便他拧断我的胳膊我也不会说。接下来,洛佩斯给我写的那张便条加上了地址,用他的袖扣封好便条,然后就让那个名叫何塞的仆人送了出去。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杀害他的,可我知道下手的人肯定是穆里罗,因为洛佩斯一直都在房间里看守我。依我看,穆里罗肯定是埋伏在小路两边的荆豆丛里,等加西亚路过的时候就下了手。刚开始的时候,他俩的打算是等他进了屋再动手,这样就可以说他是个入室抢劫的匪徒,后来呢,他俩又商量了一下,结论是他俩由此就不得不接受调查,真实的身份将会立刻公诸于众,类似的袭击也会接踵而来。按他俩的看法,加西亚死了之后,追踪行动多半会就此终结,因为他的惨死多半会吓住他的同伴,让他们放弃这样的打算。
“他和他的主子把我拖进我的房间,宣布我是个罪证确凿的叛徒……”
“到这会儿,他俩真可以说是事事如意,惟一的不足就是让我知道了他俩的罪行。我敢肯定,我已经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好几次。他们把我关在我的房间里,用最可怕的言辞来恐吓我,还用残忍的虐待来摧毁我的意志。瞧瞧我肩上的这道刀口,再瞧瞧我这两只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有一次我跑到窗口去呼救,他们就把我的嘴给堵了起来。这样的非人监禁一直持续了五天,食物也少得让人活不下去。今天下午,他们送来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刚刚吃完,我就知道自己中了毒。我记得,接下来我就像做梦一样,先是被人半牵半拽地弄上了马车,后来又被人半牵半拽地塞进了火车。直到火车即将开动的那个瞬间,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的自由就在我自己的手里。我冲出火车,他们拼命地把我往回拽,要不是这位好心人带我坐上马车的话,我是怎么也逃不掉的。谢天谢地,我终于彻底地摆脱了他们的魔掌。”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这番非同寻常的陈述,到最后,福尔摩斯打破了沉默。
“咱们的难题还没做完呢,”他摇着头说道,“侦破工作可以说已经结束,法律方面的工作却只是刚刚开始。”
“是啊,”我说道,“花言巧语的律师完全可以把这一次的事情说成是自卫。与此同时,尽管他们身上背负着千百件罪行,能让他们受审的却只有这一件。”
“好啦,好啦,”贝恩斯乐呵呵地说道,“我觉得法律没有那么差劲。自卫是一回事,冷酷无情地引诱对方走进谋杀陷阱却是另一回事,不管你认为对方给你造成了什么样的威胁。不,不会那么糟糕,等咱们在吉尔福德的下一次巡回法庭上见到那些海盖博房客的时候,咱们的努力都会有回报的。”
然而,历史的真实是,还要多等那么一小会儿,“圣佩德罗之虎”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他和他的同伴诡计多端,胆大妄为,先是走进了埃德蒙顿大街的一座寄宿公寓,又从公寓的后门溜进柯曾广场,就这么甩掉了跟踪他们的便衣。打那以后,他们就从英格兰销声匿迹。又过了大概六个月,蒙塔尔瓦侯爵和侯爵秘书鲁利先生在马德里的埃斯库列旅馆遇刺,死在了各自的房间里。当地警方将这桩罪行归咎于无政府主义分子,但却始终没有抓到凶手。这之后,贝恩斯督察到贝克街来拜访我俩,随身带来了一张关于受害者长相的文字描述,其中说到了秘书的黝黑面孔,还说到了他主子那副专横跋扈的面容、那双富于磁力的黑眼睛以及那两道浓重的眉毛。我们由此断定,正义虽然姗姗来迟,终归还是大驾光临。
“这件案子杂乱无章,亲爱的华生,”傍晚时分,福尔摩斯抽着烟斗说道,“你根本没法按你喜欢的那种紧凑方式把它叙述出来。它横跨两个大洲,牵涉到两帮神秘莫测的人物,让案情更加复杂的则是咱们那位朋友、极其可敬的斯科特·埃克尔斯,他的出场让我意识到,已故的加西亚先生可谓足智多谋,自我保护的本能也发展得相当完备。值得称道的只有一点,也就是说,面对这么一团隐藏着无数可能性的乱麻,咱们,还有咱们那位可敬的督察同事,始终都牢牢地把握住了关键的事实,由此才在这条七拐八弯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这件案子当中,还有什么你不清楚的地方吗?”
“那个黑白混血的厨师干嘛要跑回去呢?”
“依我看,厨房里的那件古怪玩意儿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那个家伙来自圣佩德罗的深山老林,完全是个没有开化的野人,那件东西就是他崇拜的神灵。出事的时候,他跟同伴一起逃往预先安排的窝巢——毫无疑问,另有一名同伙在那里替他们打前站。动身之前,同伴劝说他扔下了那件东西,因为那件东西特别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可是,那件东西连着那个混血儿的心,迫使他第二天就跑回去取。不巧的是,隔着窗子侦察动静的时候,他发现沃特斯警员在屋里值守。于是他等了三天,然后又在虔诚或者迷信的驱使之下再一次进行尝试。凭借惯有的机灵劲儿,贝恩斯督察在我面前装得满不在乎,没把那个家伙窥伺别墅的举动当回事,暗地里却看清了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并且设下了一个陷阱,让那个家伙掉了进去。还有别的问题吗,华生?”
“那个诡异厨房里的种种古怪,那只撕裂的家禽、那桶血,还有那些烧焦的骨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从他的记事本里翻出了一个条目。
“之前我在大英博物馆读了一上午的书,研究了一下这个问题,外加其他的一些问题。喏,这段话是从埃克尔曼的《伏都教义与黑人宗教》当中抄来的:
凡有重要事情待办,真正的伏都教徒无不献上祭品,以此向他们那些秽恶的神灵邀宠。极端情形之下,献祭典礼甚至会采取杀人食肉的形式。更为常见的祭品则是一只活活扯成碎片的白公鸡,或者是一头割喉焚尸的黑山羊。
“你瞧,对于自个儿的仪式,咱们的野人朋友还是一丝不苟的。这件事情确实怪诞,华生。”福尔摩斯补充道,慢慢地合上了手里的记事本,“话又说回来,正像我有感而发的那样,从‘怪诞’到‘恐怖’,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