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侦探生涯之中,我碰上过许多离奇费解的案子。不可思议的是,收山归隐之后,竟然还会有一件离奇费解程度不逊于任何旧案的案子找到我的头上,而且实实在在地找到了我的家门口。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已经躲进我那座位于萨塞克斯的小小农庄,全身心地投入了静谧安神的田园生活。此前的许多个年头,身处伦敦的阴霾之中,我时常都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渴望。我过上这样的生活之后,华生老兄几乎完全断了音讯,充其量不过是偶尔跑来度个周末而已。这样一来,我不得不自己记述自己的案子。唉!他要是在就好啦,这个案子的开端如此惊人,而我又排除万难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如果到了他的笔下,真不知道会有多精彩!事实呢,我只能按我自己这种平铺直叙的方法把故事讲出来,用我自己的文字写出我调查“狮子鬃毛”谜案的始末,写出这段艰辛旅程的每一步。
我的农庄坐落在萨塞克斯丘陵南麓,俯瞰着景色壮美的英吉利海峡。这个地方的海岸全都是白垩峭壁,要想下到海边,惟一的通道便是一条漫长曲折、又陡又滑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有一片一百码宽的卵石海滩,即便在涨潮的时候也不会没入水下。不过,海滩上到处都有洼地和坑穴,形成了一个个非常适合游泳的池子,每一次潮汐都可以起到给池子换水的作用。这片令人赞叹的海滩向左右两边各延伸了好几英里,打破海滩平滑线条的只有中央的一个小湾,以及小湾侧畔的法尔沃斯村。
我的房子独处无邻,农庄里仅有的居民不过是我和我的老管家,再加上我的蜜蜂。不过,半英里之外就是哈罗德·斯戴克赫斯特那座名声在外的山墙补习所。补习所占地宽广,成员包括几位教员和几十名正在为各种职业进行准备的年青学生。斯戴克赫斯特本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优秀学者,年轻时还是一名著名的校队划艇选手
。从我搬到海边的时候开始,我俩的交情一直都很不错。随便哪个晚上,我俩无需邀请就可以去对方家里串门,跟我有这种交情的人只有他一个。
一九〇七年七月底的某一天,大作的狂风把英吉利海峡的海水堆到了峭壁的底部,退却的潮水又在海边留下了一个澙湖。第二天早上,狂风已经过去,自然万物都显得清新如洗。如此宜人的日子可不是工作的时候,于是我就利用早饭之前的时间出去散步,享受一下无比新鲜的空气。我沿着峭壁上的小径走向那道通往海滩的陡峻斜坡,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我,回头一看,哈罗德·斯戴克赫斯特正在兴高采烈地冲我招手呢。
“好一个清爽的早晨,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知道你会出来逛逛的。”
“你这是要去游泳吧。”
“又在玩你那套老把戏啦。”他一边笑,一边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衣兜,“是啊。麦克弗森一早就去了,眼下肯定还在那儿。”
菲茨罗伊·麦克弗森是补习所的自然科学教员,更是个为人正直的好小伙子,美中不足的是得过一次风湿热,心脏落下了一点儿毛病。不过,他是个天生的运动好手,只要是不超过他心脏承受限度的运动,他样样都玩得出类拔萃。他不分冬夏地坚持游泳,我自己也有这个爱好,所以经常跟他一起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见了麦克弗森。他的脑袋从小径尽头的峭壁边缘露了出来。接下来,他整个人都出现在了峭壁上方,步态像醉汉一样踉踉跄跄。转眼之间,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双手往上一举,一下子栽倒在地。我和斯戴克赫斯特离他大概有五十码远,这时便冲上前去,把他翻了过来。他显然已经奄奄一息,凹陷无神的眼睛和可怖的青紫双颊不会有什么别的含义。一缕生机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他用急切的警告口吻咕哝了两三句话。他的话含混不清,最后的两个词却突然变成了尖叫,所以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的是“狮子鬃毛”。这两个词离题万里,不知所云,可他的发音实在没法作其他解释。这之后,他半支起身子,双臂往空中一举,跟着就往前方一栽,侧躺在地面上,就这么咽了气。
突如其来的恐怖情景把我同伴吓得动弹不得,我呢,正如诸位可以料想的那样,马上进入了高度警觉的状态。这样的警觉实属必要,因为形势很快就变得一目了然,我们已经碰上了一件奇案。死者身上只有一件博柏利风衣和一条长裤,外加一双没系鞋带的帆布鞋子。他倒下的时候,搭在肩上的博柏利风衣滑了下来,他的躯干立刻暴露在我们的眼前,让我们目瞪口呆。他的后背布满了暗红色的线条,就跟被人用一根细细的鞭子狠狠地抽过一顿一样。用于抽打的刑具显然是有弹性的,因为那些长长的刺目鞭痕绕过他的肩头,爬到了他的肋骨上。鲜血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淌,因为他在痛苦的痉挛之中咬穿了自己的下唇。看看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你就知道他经受了多么巨大的苦楚。
我跪到尸体旁边,斯戴克赫斯特则站在一旁。正在这时,一个影子罩在了我们身上,伊恩·默多克已经来到了我们身旁。默多克是补习所的数学教员,身材瘦高,肤色黝黑,平日里寡言少语,落落寡合,跟谁都算不上朋友。他似乎生活在某个高不可攀的抽象世界,生活里只有无理数和圆锥截面,跟人间烟火没有什么关系。学生们都把他看成怪物,本来还可能把他当成笑料,没这么干的原因是他身上带着一种古怪的异域性情,而且是一种只能用“凶猛”这个字眼儿来形容的性情。这种性情的体现不光是他乌黑的眼睛和黝黑的脸庞,还有他偶尔爆发的脾气。有一次,麦克弗森养的一只小狗惹恼了他,他竟然一把抄起那只小狗,从装着平板玻璃的窗子里面扔了出去。要不是念着他是个优秀教员的话,斯戴克赫斯特肯定会为这件事情开除他的。眼下这个时候,来到我们身边的就是这么个性格复杂的怪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似乎确确实实地受到了震撼,尽管那次小狗事件已经表明,他跟死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
“可怜的伙计!可怜哪!需要我做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吗?”
“刚才你跟他在一起吗?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没在一起,今早我出来得很晚,压根儿就没去海滩。我刚刚才从学校那边过来。需要我做什么吗?”
“你赶紧去法尔沃斯的警局报案吧。”
他二话不说,马上就以最快的速度报案去了。接下来,我主动挑起了调查这件惨案的担子,惊得晕头转向的斯戴克赫斯特则留在了尸体旁边。可想而知,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搞清楚海滩上有些什么人。站在小径顶端,我可以看见整片海滩,近处绝对是空无一人,远处才有两三个正在走向法尔沃斯村的黑影。这个情况确定无误之后,我沿着小径慢慢地往下走。小径上的白垩砾石夹杂着粘土和泥灰,到处都可以看见同一个人的脚印,方向有上有下。看样子,这天早上并没有其他人从这条小径走上海滩。有个地方出现了一个五指箕张的手印,手指冲着路边的斜坡,只能说明可怜的麦克弗森上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路上还有一些圆形的印迹,说明他不止一次膝盖着地。小径的尽头便是海水退潮时留下的那个相当不小的澙湖,麦克弗森曾经在湖边脱过衣服,因为他的浴巾就摆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浴巾叠得整整齐齐,而且是干的,由此看来,他到最后也没有下过水。我在坚硬的卵石之间四处寻找,其间有一两次碰上了小块的沙地,沙地上留着他那双帆布鞋子的印迹,此外还有没穿鞋子的脚印。后一个事实表明,他已经做好了下水之前的一切准备,只不过,他的浴巾表明他并没有真的下水。
到这会儿,问题的轮廓已经非常清楚,离奇的程度绝不逊于我经手过的任何问题。死者在海滩上停留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刻钟,这一点不会有任何疑问,因为斯戴克赫斯特是跟着他从山墙补习所走过来的。他跑到这里是为了游泳,而且脱了衣服,因为沙地上有他没穿鞋子的脚印。然后呢,他突然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他身上的衣服非常凌乱,扣子也没有扣——跑了回来,之前并没有下水,至少是没有用浴巾擦拭身体。而他之所以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他遭到了极为迅猛、惨无人道的鞭打,痛苦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结果是只剩下了爬到崖顶的气力,刚爬上来就咽了气。这桩野兽一般的残忍勾当是谁做的呢?峭壁底部固然有一些小小的洞穴,但却被初升的太阳照得清清楚楚,根本藏不了人。还有呢,海滩上确实有几个遥远的身影,可他们离得太远,似乎不可能跟这桩罪行扯上关系。再者说,他们跟这边还隔着麦克弗森打算游泳的这个浪涛拍岸的宽广澙湖呢。不远的海面上有两三艘渔船,船上的那些人可以等有空的时候再去盘问。调查的道路倒是有那么几条,可惜的是,道路的尽头都不是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地。
等我回来检查尸体的时候,尸体旁边已经聚起了一小群惊骇莫名的人。斯戴克赫斯特当然还在原地,伊恩·默多克也刚刚带着村里的警员赶了回来。警员名叫安德森,块头很大,蓄着姜黄色的髭须,正是典型的萨塞克斯土产,慢慢吞吞,忠诚可靠,笨拙缄默的外表下潜藏着相当不错的判断力。他仔细听完了所有的情况,把我们说的东西通通记在了本子上,然后才把我拉到了一边。
“我非常乐意听听您的建议,福尔摩斯先生。这对我来说可是件大案子,出了差错的话,鲁伊斯那边会有话说的。”
我建议他打发人去找他的顶头上司,再叫上一个医生,同时要让现场保持原状,尽量别留下新的脚印,等他们来了再说。与此同时,我把死者的口袋翻了一遍。口袋里有一张手帕、一把大折刀和一个小小的折叠式名片夹。一张纸片从名片夹里支了出来,我拿出纸片,把它递到了警员手里。纸片上是两行出自女人之手的潦草笔迹:
我会去的,你放心好了。
莫迪
看样子,这张字条说的是情侣之间的一次约会,只不过没有时间地点。警员把纸片重新装进了名片夹,又把名片夹和其他的东西一起放回了那件博柏利风衣的各个口袋。眼看没有什么其他的线索,我便叮嘱警员把峭壁下面彻底地搜查一遍,然后就回家吃早饭去了。
一两个小时之后,斯戴克赫斯特跑来告诉我,他们已经把尸体抬到了山墙补习所,准备在那里进行死因调查。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了一些确切无疑的重要消息。不出我的预料,警方没有在峭壁下面的小洞穴里找到任何东西。他自己倒是翻了翻麦克弗森书桌里的文件,并且找到了几封信件,说明死者跟法尔沃斯村某个名为莫德·贝拉米的小姐有亲密的鱼雁往还。这一来,我们就确定了字条作者的身份。
“警察把那些信拿走了,”斯戴克赫斯特解释道,“所以我没法带给你看。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俩之间的恋情是非常认真的。可是,我看不出它跟这一次的可怕事件有什么关系,实在要说的话也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位女士跟他有个约会。”
“约也不会约在你们大家总去的游泳池边上吧。”我如是评论。
“有几个学生本来要跟麦克弗森一起去的,”他说道,“没去只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情况。”
“真的只是偶然吗?”
斯戴克赫斯特皱起眉头想了片刻。
“是伊恩·默多克把学生们留下的,”他说道,“他非要赶在早餐之前讲一道代数证明题。可怜的家伙,这次的事情弄得他难过极啦。”
“可我听说他俩没什么交情啊。”
“以前是没什么交情。不过,最近这一年多,默多克跟麦克弗森走得非常近,换了以前的话,他跟谁也走不了那么近。他的性情并不是特别地招人喜欢。”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隐约记得你跟我说过,他俩曾经因为虐待小狗的事情起过争执。”
“那件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
“没准儿还有人怀恨在心呢。”
“不会,不会,我敢保证,他俩真的是好朋友。”
“呃,这么说的话,咱们只能去查查那个姑娘啦。你认识她吗?”
“谁不认识她呢,她可是这一带的美人儿啊——如假包换的美人儿,福尔摩斯,走到哪儿都会引起大家的注意。我以前就知道麦克弗森对她有好感,可我倒没想到,他俩之间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信里说的那种程度。”
“她是干什么的呢?”
“她是老汤姆·贝拉米的女儿,法尔沃斯所有的小艇和游泳船都是她家的。她父亲本来是个渔夫,如今已经有了不小的产业。老贝拉米和儿子威廉一起打理家里的生意。”
“咱们能去法尔沃斯见见他们吗?”
“拿什么理由去见呢?”
“咳,理由还不好找嘛。再怎么说,这个可怜的人遭受了如此可怕的折磨,总不会是自己干的吧。那根鞭子肯定是拿在某个人手里的,如果他身上的印迹确实是鞭痕的话。这地方这么偏僻,他的熟人绝对不会太多。咱们可以往各个方向去查,总归能找到一点儿犯罪动机,由此找到真正的凶手。”
沿途的丘原弥漫着百里香的芬芳,要不是亲眼目睹的惨案压在心头的话,这段路想必可以走得十分惬意。法尔沃斯村坐落在半圆形海湾里一个凹入的小湾旁边,古朴的小村背后有一片高地,高地上已经有了几座现代风格的房子,斯戴克赫斯特领我去的便是其中的一座。
“贝拉米管那座房子叫‘港湾别墅’,就是带有角楼和石板屋顶的那一座。对于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来说,这也算相当不错啦——天哪,快看!”
港湾别墅的花园大门已经打开,一个男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错不了,那个摇摇晃晃、瘦骨嶙峋的高个子不是别人,正是数学教员伊恩·默多克。片刻之后,我们就在路上跟他打上了照面。
“喂!”斯戴克赫斯特说道。默多克点了点头,斜着乌黑的眼睛狐疑地瞥了我们一眼。他本打算就这么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校长却拦住了他。
“你来这儿干什么呢?”他问道。
默多克气得满脸通红:“我是您的下属,先生,那是在您学校里的时候。可我倒不知道,我还有义务向您汇报私人的事情。”
经历了之前的那些事情,斯戴克赫斯特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然的话,他兴许可以压住火气。眼下呢,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控制。
“考虑到目前的情况,你这个回答完全是蛮不讲理,默多克先生。”
“你自个儿的问题也是一样。”
“你这种藐视尊长的行为,我忍了不止一次了。毫无疑问,这次就是最后一次。麻烦您抓紧时间,尽快另谋高就。”
“我正好有这个打算哩。就有那么一个人让我觉得山墙补习所还可以忍受,到今天也没啦。”
他迈开大步继续前行,斯戴克赫斯特仍然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瞪着他的背影,眼睛里怒火熊熊。“你说说,他这样算不算不可理喻,无法容忍?”他高声喊道。
看到这一幕,我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伊恩·默多克先生这是在不失时机地给自己安排一个逃离犯罪现场的借口。我脑子里那些模模糊糊的怀疑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说不定,见到贝拉米一家之后,事情还会变得更加清楚呢。斯戴克赫斯特已经镇定下来,我们便继续走向前方的那座房子。
见面之后,我们发现贝拉米先生是个胡须红得像火一样的中年人。他似乎气得要命,脸色很快就红得跟头发一样了。
“不,先生,我不想了解什么详情。我儿子在这儿,”——他指了指客厅的角落,那儿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宽大的脸拉得老长——“他的想法跟我一样,麦克弗森先生追求莫德的事情只能说是一种侮辱。没错,先生,我们从来没听见过‘婚姻’这个字眼儿,他俩却又是通信又是约会,还有一大堆我们两个都没法赞成的事情。她没有母亲,监护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已经决定——”
不过,女士本人突然走进了客厅,把父亲的话堵了回去。毋庸置疑,她的到场足以为世上的任何聚会增辉添彩。这样的气候和土壤居然能养育出这样的奇花异卉,谁能想得到呢?我这个人很少受到女人的吸引,因为我的心始终处于大脑的监管之下,可是,看到她那张轮廓分明的完美脸庞,看到她那种凝聚了这片丘原所有妩媚的娇艳肤色,我不禁暗自感叹,没有哪个年轻男子能够无动于衷地走过她的身边。推门进来的就是这么一位姑娘,眼下她万分激动地站在哈罗德·斯戴克赫斯特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已经听到了菲茨罗伊的死讯,”她说道,“把详情告诉我吧,不用有什么顾虑。”
“我们是听你们那边来的另一位先生说的。”做父亲的解释道。
“没理由把我妹妹跟这件事情扯在一起。”做儿子的嘟哝了一句。
做妹妹的横了哥哥一眼:“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威廉。麻烦你让我按我自己的方法来处理吧。各种迹象都表明这事情牵涉到一起罪行,如果我能帮着查出罪犯的话,也不过是对逝者聊表寸心而已。”
她听我同伴简短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神情又专注又镇定,让我觉得她不仅容貌出众,性格也很坚强。我始终都会记得莫德·贝拉米,记得这个完美无缺、非同凡响的女人。她似乎是认得我,因为我同伴刚刚讲完,她就转过头来冲我说话。
“把他们缉拿归案吧,福尔摩斯先生。不管他们是谁,我都会支持您、帮助您。”按我的感觉,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挑衅地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谢谢您,”我说道,“在这样的事情上,我非常看重女人的直觉。刚才您用了‘他们’这个字眼儿,是因为您觉得凶手不止一个人吗?”
“我非常了解麦克弗森先生,他是个又勇敢又强壮的人。单独的一个人是没法对他实施这样的暴行的。”
“我可以单独跟您说句话吗?”
“我跟你说了,莫德,别把自己跟这件事情扯到一起。”她的父亲气冲冲地喊道。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您瞧,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事情马上就会闹得满城风雨,照这么看,就在这儿讨论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说道,“我本来希望私下谈,不过,既然您的父亲不肯,那我也只好让他列席旁听了。”接下来,我说起了死者衣兜里的那张字条,“死因调查的过程当中,他们肯定会把这张字条拿出来讨论的。能不能请您尽量解释一下呢?”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回答道,“我俩已经订下了婚约,之所以没有公布,只是因为菲茨罗伊的叔叔年纪大了,据说是已经不久于人世,要是菲茨罗伊违抗他的意愿跟我结婚的话,他可能会剥夺菲茨罗伊的继承权。就这么一个原因,没有别的。”
“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们。”贝拉米先生嘟哝了一句。
“我也想啊,父亲,可您不是从来都不赞成嘛。”
“我只是不赞成我们家的姑娘跟门不当户不对的男人来往。”
“就是因为您对他有偏见,我们才不敢告诉您。至于约会的事情嘛,”——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字条——“那张字条是我写给这一张的答复。”
她拿出来的字条内容如下:
亲爱的:
周二太阳刚下山的时候,海滩上老地方见。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脱得开身。
菲·麦
“今天就是周二,今晚我本来是要去见他的。”
我把字条翻过来看了看:“这张字条可没有到过邮局啊。您是怎么收到的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它跟您正在调查的事情真的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不过,只要是有关系的问题,我一定会痛痛快快回答您的。”
她果然是说到做到,可我们还是没有打听到什么有助于调查的情况。她不觉得自己的未婚夫有什么潜在的敌人,不过她也承认,她身边确实有几个狂热的追求者。
“我能不能问一问,伊恩·默多克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吗?”
她立刻脸泛红晕,看起来还有点儿迷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不过,等他知道我和菲茨罗伊的关系之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我又一次觉得,笼罩这个怪人的那团疑云有了更加清楚的形状。我们一定得查查他的来历,还得悄悄地搜查一下他的房间。斯戴克赫斯特跟我一拍即合,因为他也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从港湾别墅回来的时候,我们心里充满了希望,觉得自己已经给这团乱麻理出了一个头绪。
一个星期过去了。死因调查没有澄清任何疑点,只好暂时押后,等有了进一步的证据再说。斯戴克赫斯特偷偷地查了查他那个下属的底细,下属的房间也经过了一番粗略的搜查,结果一无所获。我呢,又动腿又动脑,把整个儿的案情重新研究了一遍,但却拿不出什么新的结论。读者诸君,就算是翻遍我所有的探案记录,你们也找不出来,有哪件案子曾经把我逼到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面对这个谜题,不要说演绎法,就连我的想象力都提不出一个答案来。接下来,小狗事件发生了。
首先听说这个事件的人是我的老管家,她的情报来源则是某个奇特的无线网络,他们那样的人就是通过那个网络来搜集乡间的小道消息的。
“可怜哪,先生,麦克弗森先生的狗真可怜。”一天傍晚,她这么告诉我。
我一向不提倡这一类的谈话,这一次却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麦克弗森先生的狗怎么啦?”
“死啦,先生,为它的主人伤心死的。”
“谁告诉你的呢?”
“咳,先生,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呢。它难过极了,一个星期都没吃东西。到了今天,山墙补习所的两个小伙子发现它死了——死在海滩上,先生,就在那个地方,它的主人遇害的地方。”
“就在那个地方”,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格外鲜明的印象。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一点非常关键。小狗死亡的事情倒不奇怪,因为这符合犬类那种驯良忠实的天性。奇怪的是,“就在那个地方”!那片荒凉的海滩为什么能把它置于死地?难道说,它也是某种刻毒仇恨的牺牲品吗?会不会——?是的,这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尽管如此,它终归已经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发芽。几分钟之后,我出发前往山墙补习所。接下来,我和斯戴克赫斯特在他的书房里见了面。应我的请求,他打发人去叫来了萨德伯里和布隆特,也就是发现小狗的那两个学生。
“是的,小狗就躺在池子边上。”其中一个说道,“它一定是循着过世主人的气味跑过去的。”
我跑去看了看那只埃尔戴尔犬,那个忠实的小东西就躺在门厅的草垫子上。狗的尸体硬梆梆的,双眼凸出,四肢扭曲,全身上下都呈现着巨大的痛苦。
离开山墙补习所之后,我走到了那个游泳的池子跟前。太阳已经落山,巍峨的峭壁把黝黑的阴影投在水面,水面像铅板一般泛着暗淡的光泽。四下无人,惟一的生命迹象只是在我头顶盘旋尖叫的两只海鸟。借着渐渐昏暝的天光,我依稀看见了那只小狗留在沙地上的爪印,爪印就在它主人摆放浴巾的那块岩石周围。我站在那里久久沉思,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倏来倏往的想法;与此同时,周围的阴影越来越暗。你们肯定知道那种梦魇一般的滋味,你明明感觉到了某件至关紧要的东西,你一直在找那件东西,也知道它确实存在,可它始终都停留在你刚好够不着的地方。当天晚上,独自站在那片死亡之地的时候,我心里就是这样的一种滋味。到最后,我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家里走。
刚刚走到小径顶端,那个想法就钻进了我的脑袋。电光石火之间,我想到了我搜肠刮肚都没有想到的那样东西。如果华生的故事没有白写的话,那你们肯定知道,我掌握了一大堆冷门知识。这些知识虽然不成体系,但却给我的工作提供了莫大的便利。我的脑子就像是一个满满当当的杂物间,里面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包裹,包裹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以致我自己对它们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到这会儿,我已经意识到那个杂物间里有一样东西与眼前的事情息息相关,虽然说还是不太清楚,可我至少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把它弄清楚。这种可能性虽然怪诞至极,匪夷所思,终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性。我一定要对它进行彻底的验证。
我那座小房子的顶上有一间宽敞的阁楼,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于是我一头扎进阁楼,在里面翻寻了整整一个钟头,最后才拿着一本咖啡色和银色封皮的小书走了出来。我急不可耐地翻到了我依稀有点儿记忆的那个章节,没错,这的确是一种相当牵强、很不可靠的假设,可我必须确定它是不是果真如此,要不就死不了心。我一直熬到深夜才睡,热切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工作。
没想到,第二天的工作遇上了一次恼人的搅扰。我刚刚把早茶咽到肚里,正准备到海滩上去,萨塞克斯警局的巴德尔督察已经找上门来。他是个稳重踏实、反应迟钝的人,眼下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神情苦恼之极。
“我知道您见多识广,先生。”他说道,“当然喽,我这次完全是私人访问,没必要传扬出去。不过,麦克弗森这件案子确实让我非常头疼。问题是这样的,我是应该下手抓人,还是应该按兵不动呢?”
“您是要抓伊恩·默多克先生吗?”
“是的,先生。说老实话,你怎么想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人。地方偏僻也有地方偏僻的好处,因为我们可以把调查目标收缩到一个非常小的范围之内。凶手如果不是他的话,又能是谁呢?”
“您手里有什么指控他的证据呢?”
督察已经把我捡过的那些麦穗又捡了一遍,提出的证据无非是默多克的性格、他身上那团若有若无的疑云、他通过小狗的事情表现出来的火爆脾气、他曾经跟麦克弗森发生争执的事实,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大家有理由认为,他会为贝拉米小姐的事情对麦克弗森怀恨在心。督察想到了我想到的所有疑点,只可惜拿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我不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默多克似乎已经做好了离开此地的一切准备。
“眼前有这么多对他不利的证据,我要是让他溜掉了的话,以后怎么下台呢?”这个五大三粗、木头木脑的人已经心乱如麻。
“想想吧,”我说道,“您对他的指控包含着多少要命的破绽。首先,他绝对拿得出案发当天早上不在现场的证明,因为他一直都跟他那些学生待在一起,课讲完了才出门。麦克弗森爬上崖顶之后不过几分钟,他已经从我们背后撵了上来。其次,您可不能忘了,他一个人是绝对没法对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强壮的人实施如此暴行的。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也就是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工具造成了死者身上的伤痕。”
“还能是什么工具,不就是某种软鞭吗?”
“您检查过那些伤痕吗?”我问道。
“我看见啦,医生也看见啦。”
“可我却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检查过那些伤痕,它们与众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福尔摩斯先生?”
我走到写字台跟前,拿出了一张放大的相片。“这就是我处理这类案件的方法。”我解释了一句。
“您做事情确实仔细,福尔摩斯先生。”
“不仔细的话,我是不会有今天的。好了,咱们来看看绕在右边肩头的这条鞭痕吧。您没有看出它的古怪之处吗?”
“说实话,没看出来。”
“鞭痕各处的轻重程度不一样,这不是一目了然嘛。喏,这儿有一个渗血的红点,这儿又有一个。下方这条鞭痕也有类似的特征。这会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什么概念,您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过不了多久,我兴许就能有更多的概念。只要能找到有助于解释伤痕来由的线索,咱们就离凶犯近了一大步。”
“当然喽,我这种想法非常荒唐,”警官说道,“不过,假设有人把一张烧红的铁丝网扣在了死者背上的话,这些特别明显的红点倒是可以用网子上的节点来解释。”
“您这种想法再绝妙不过啦。又或者,咱们能不能假设,凶器是一根非常硬挺的猫爪九绺鞭,而且打了一些硬梆梆的小疙瘩呢?”
“老天作证,福尔摩斯先生,这回可真让您给说中了。”
“还有可能,巴德尔先生,伤痕的来由与此大不相同。不管怎样,您的证据总归是太过苍白,构不成抓人的理由。再者说,咱们还得设法解释死者嘴里的最后两个词——‘狮子鬃毛’。”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的没准儿是伊恩——”
“没错,这我已经考虑过了。假如第二个词能跟‘默多克’稍微有点儿相似嘛——只可惜并不相似。第二个词他几乎是尖声喊出来的,我敢肯定他说的是‘鬃毛’。”
“您有什么别的设想吗,福尔摩斯先生?”
“兴许有吧。不过,我想等证据更充分的时候再来讨论这种设想。”
“那得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小时之后,说不定还更早。”
督察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要能看穿您脑子里的想法就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说不定,您指的是那些渔船吧。”
“不,不是,它们离案发地点太远了。”
“这样的话,莫非是贝拉米和他那个大块头儿子?他们对麦克弗森先生可没什么好感。会不会是他们下的手呢?”
“不,不是,我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您是套不出我的话的。”我笑着说道,“好了,督察,咱们各忙各的。如果您中午的时候上这儿来找我的话——”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场沸反盈天的乱子便找上门来,本案的结局由此拉开序幕。
房子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走廊里传来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转眼之间,伊恩·默多克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房间,脸色惨白,头发蓬乱,衣服也乱七八糟。他用瘦骨伶仃的双手死死地抠着屋里的家具,为的是保持站立的姿势。“白兰地!白兰地!”他气喘吁吁地喊道,跟着就栽倒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斯戴克赫斯特接踵而至,光着脑袋,气喘吁吁,形象几乎跟他的同伴一样狼狈。
“对,对,快给他白兰地!”他大声嚷嚷,“他就剩一口气啦。我费尽全力才把他带到这儿,路上他晕了两次。”
半杯烈酒下肚之后,默多克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甩掉了搭在肩头的外套。“看在上帝分上,快拿油来,还有鸦片,吗啡!”他叫道,“只要能减轻这种要命的疼痛就行!”
看到他的模样,我和督察不由得失声惊叫。诡异的红肿伤痕在他裸露的肩头交织成了网格图案,跟菲茨罗伊·麦克弗森身上的死亡印迹一模一样。
疼痛显然十分剧烈,并且不是局限于伤处,因为伤者额上汗流如注,呼吸断断续续,脸色阵阵发黑,还时不时地一边大声吸气,一边用手按住胸口。看样子,他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一口接一口的白兰地灌进了他的喉咙,每一口都为他增添了些许生机。敷上浸过色拉油的棉花之后,他身上那些诡异伤口的痛楚似乎有所减轻。最后,他的脑袋重重地落到了垫子上。枯竭的生机已经到最后的活力源泉去图谋恢复,由此而来的虽然只是一种半睡眠半昏迷的状态,好歹也可以让他忘记疼痛。
想问他话已经不可能了,不过,确定他性命无虞之后,斯戴克赫斯特立刻转向了我。
“我的天!”他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怎么回事?”
“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呢?”
“海滩上,就在可怜的麦克弗森遇害的那个地方。要是他心脏跟麦克弗森一样不济的话,那他肯定是到不了这儿的。带他过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以为他已经断了气。山墙补习所离得太远,所以我就上你这儿来了。”
“你看见他在海滩上的情况了吗?”
“当时我正在崖顶上走,忽然听见了他的叫喊。他就在岸边,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我跑了下去,给他裹了几件衣服,然后就把他带了上来。看在老天爷分上,福尔摩斯,用你全部的本事和力气来解除我们这里的诅咒吧,这样的日子可没法过啊。难道说,你这么一个名满天下的人物都帮不了我们吗?”
“我看我帮得了,斯戴克赫斯特。跟我走吧!还有您,督察,一起去!咱们马上就会知道,我能不能把凶手交到您的手里。”
把昏迷不醒的默多克托付给我的管家之后,我们三个一起走到了那个致命的澙湖旁边。卵石滩上摆着一小堆浴巾和衣物,正是伤者留下的东西。我贴着岸边缓步前行,两位同伴则在我身后排成了一列纵队。澙湖里大部分地方都很浅,峭壁底部的空腔则有四五英尺深。游泳的人自然会选择这个位置,因为海水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美丽的碧色水潭,像水晶一般清澈。峭壁底部有一道突出在水潭上方的石梁,我带领他们沿着这道石梁往前走,急切地窥视着下方的深潭。走到潭水最深最静的地方之后,我猛然瞥见了我寻找的目标,忍不住得意洋洋地叫喊起来。
“霞水母!”我叫道,“霞水母!看哪,这就是狮子鬃毛!”
我指给他们看的那个东西确实像一团从雄狮脖子上扯下来的凌乱鬃毛。这个毛茸茸的奇异生物躺在水下三英尺左右的一块礁石上,飘来摆去,颤颤悠悠,黄色的发绺之间夹杂着一道一道的银色。它的身体不停地收缩舒张,节奏又缓慢又沉重。
“这东西已经恶贯满盈,它的日子到头啦!”我大喊一声,“帮帮忙,斯戴克赫斯特!咱们把这个凶手结果了吧。”
正对水底礁石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合力把它推进水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水波平静之后,我们发现石头就落在那块礁石上,周围露着一圈儿抖颤的黄色粘膜,说明我们的目标已经被压在了下面。一股油乎乎的浓稠液体从石头底下涌了出来,染污了四周的海水,缓缓地升上水面。
“呃,这可真把我弄迷糊啦!”督察叫道,“这是什么东西,福尔摩斯先生?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样的东西。这肯定不是萨塞克斯的土产。”
“不是更好,”我如是说道,“它兴许是被西南的狂风吹过来的。跟我回家吧,你们两个都来,我给你们看看另一个人记述的可怕遭遇。那个人在海上遇到过同样的危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回到我书房里的时候,我们发现默多克好了很多,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他脑子里仍然稀里糊涂,时不时还会爆发出一阵痛苦的痉挛。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们,他不知道之前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突然全身剧痛,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挣扎到了岸上。
“喏,这儿有本书,”我一边说,一边拿起了昨夜找到的那本小书,“我最初就是从这本书里面得到了提示,由此解开了一个有可能永远都解不开的谜团。这本书名叫‘户外’,作者是著名的博物学家J.G.伍德。伍德本人差点儿死在了这种邪恶生物手里,所以就写得格外翔实。这种祸害全名‘发状霞水母’
,致命程度跟响尾蛇不相上下,给人造成的痛苦却比响尾蛇大得多。我简单地念这么一段吧:
倘若在水里看到一个由茶色粘膜和细丝组成的蓬松团块,样子像是一大把狮鬃和一张银纸的混合体,游泳者必须格外当心,因为它就是“发状霞水母”,一种可怕的螫刺动物。
“关于咱们这位凶险的新相识,还有比这更清晰的描述吗?
“接下来,伍德讲述了自己遇上这种动物的经过,当时他正在肯特郡的海滨游泳。他发现,这种动物会向四面八方伸出几乎无法看见的丝状体,伸展距离可达五十英尺。如果你离那个要命的本体不到五十英尺,那便会面临死亡的威胁。伍德跟它还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却还是险些丧命。
不计其数的细丝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淡红色的痕迹,细看则是一个个的小点或者小疱,实实在在地说,每个小点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正在猛扎我的神经。
“按他的说法,这样的折磨极其酷烈,伤处的疼痛还只是最轻微的部分而已。
阵阵剧痛击穿了我的胸膛,我像中枪的人一样摇摇欲倒。心脏时不时地停止搏动,跟着又会疯狂地跳上那么六七次,就跟它打算强行冲出胸腔一样。
“他差一点儿就一命呜呼,尽管他是在汹涌的大海当中碰上它的,还不是在空间狭窄、平静无波的游泳池里。按他的说法,事后他简直认不出自己,因为他的脸煞白如纸,皱纹满布,枯槁干瘪。他大口大口地猛灌白兰地,一口气灌了一整瓶,似乎是靠这个保住了性命。这本书给您,督察。您拿去看看吧,毫无疑问,它可以圆满地解释麦克弗森的惨死。”
“还可以捎带着洗清我的嫌疑。”伊恩·默多克苦笑着说了一句,“我不怪您,督察,也不怪您,福尔摩斯先生,你们的疑心都是情理中事。我只是觉得,我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监狱,眼下能够撇清自己,完全是因为我分享了我那个不幸朋友的厄运。”
“不是这样的,默多克先生。之前我已经查到了这条线索,还有啊,今天我要是能按原计划一早出门的话,您多半就不会有这次可怕的遭遇。”
“可您是怎么查到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我是个什么书都读的人,对各种琐事的记性又好得出奇。这之前,‘狮子鬃毛’这个字眼儿一直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我确信自己在某个完全不相干的场合看见过它。你们肯定都明白了吧,这个字眼儿确实是这种动物的真实写照。毫无疑问,麦克弗森看到了这种动物在水里漂浮的模样,只有这个字眼儿才能让他传神地表达心里的印象,警告我们当心这种致他于死的动物。”
“照这么看,我的嫌疑好歹是不复存在啦。”默多克一边说,一边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还得跟你们解释一两句,因为我知道你们调查过一些什么事情。没错,我爱过那位女士,不过,从她选择我朋友麦克弗森的那一天开始,我惟一的愿望就变成了帮助她得到幸福。我完全满足于退到一边,充当他们两个的信使。我经常帮他俩传书递信,还有啊,正是因为我知道他俩的事情,因为她是我珍爱的人,我才赶紧跑去通报我朋友的死讯,免得有人抢先告诉她这件事情,说的时候不知道婉转,也不知道照顾她的情绪。她不肯向您透露我们的关系,先生,是怕您不赞成这样的事情,弄得我日子不好过。好了,恕我失陪,我得一步步捱回学校去啦,因为我必须上床休息。”
斯戴克赫斯特伸出了一只手。“这段时间,我们大家都有点儿神经过敏,”他说道,“过去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吧,默多克。以后,咱们肯定会对彼此更加了解的。”他俩像朋友一样手挽手地出了门,督察则留在房间里,瞪大了一双牛眼,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看。
“要我说,您可真行!”他终于喊了出来,“以前我读到过您的事迹,可我一直都不相信。真是了不起!”
我不得不摇了摇头。要是接受这样的恭维,无异于降低对自己的要求。
“刚开始我非常迟钝——迟钝到了犯罪的程度。要是尸体在水里的话,我肯定不会漏过这条线索。都得怪那条浴巾,把我引到了错误的方向。可怜的小伙子压根儿就顾不上擦干身体,结果呢,我以为他压根儿就没有下过水。既然如此,我怎么想得到水生动物的攻击呢?我就是这么马失前蹄的。好啦,好啦,督察,以前我经常大着胆子开你们这些官方警探的玩笑,这一回,发状霞水母差一点儿就替苏格兰场报了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