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歇洛克·福尔摩斯显得郁郁寡欢,神思不属。他虽然天性机敏,脚踏实地,情绪却往往会有诸如此类的波动。

“你看见他了吗?”他问道。

“你说的是刚刚出去的那个老头吗?”

“没错。”

“看见了,我在门口撞见了他。”

“印象如何?”

“一个惨状可悯、一事无成、一蹶不振的家伙。”

“一点儿不错,华生。惨状可悯,一事无成。可是,所有人的生活不都是惨状可悯,一事无成吗?他的生活不就是人类生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尽量攫取,我们死不撒手,到头来,手里又能剩下些什么呢?幻影而已。要不就是比幻影还要糟糕的东西——苦难。”

“他是你的主顾吗?”

“呃,说是主顾也可以吧。是苏格兰场打发他来的,情形就跟正儿八经的医生偶尔也会把自己治不了的病人打发给江湖郎中一样。那些医生之所以这么做,理由是他们已经束手无策,病人的情况又达到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糟的地步。”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了一张相当污秽的名片:“约西亚·安伯莱。他自称是布瑞克孚-安伯莱商行的小股东。那家商行是生产艺术用品的,你可以在颜料盒子上看到他们的名字。他攒了一小笔钱,在六十一岁的年纪退了休,到刘易舍姆这篇故事首次发表于1927年1月。刘易舍姆(Lewisham)是伦敦南部的一个区。那边买了座房子,过上了劳碌一生之后的安闲生活。谁都会觉得,他的晚年应该是过得去的。”

“是啊,确实如此。”

福尔摩斯看了看他草草写在信封背面的几条记录。

“他退休是一八九六年的事情,华生。一八九七年初,他娶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人,如果相片没有夸大的话,还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哩。生计无忧,又有了家室和闲暇,他未来的日子似乎是一马平川。可是,刚才你也看见啦,还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已经变成了天底下最最潦倒、最最悲惨的可怜虫。”

“出了什么事情呢?”

“老掉牙的事情,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再加一个水性杨花的妻子。情形似乎是这样的,安伯莱这辈子最大的嗜好就是下象棋。刘易舍姆那边有个也喜欢下象棋的年轻医生,住处离他家不远。我这儿有记录,这个医生名叫雷·欧内斯特。欧内斯特经常去安伯莱家串门,跟安伯莱太太搭上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你必须承认,咱们这位倒霉的主顾不知道内在如何,外在的魅力是肯定没有的。上个星期,这对男女一起跑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更糟糕的是,这个不忠不义的妻子还把老头的票据箱子收进了自己的随身行李,老头的毕生积蓄有一多半都在那个箱子里。咱们能找到这位女士吗?能把钱要回来吗?就目前的情况而言,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站在约西亚·安伯莱的立场上看,这就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了。”

“你打算怎么办呢?”

“是这样,亲爱的华生,迫在眉睫的问题恰恰是,你打算怎么办?——愿不愿意充当我的替身。你知道吧,眼下我正在办两位科普特牧首关于科普特教会,参见《金边夹鼻眼镜》的相关注释。牧首(Patriarch)是科普特教会当中最高的教阶。的案子,这件案子到今天就会发展到紧要关头。我实在没工夫去刘易舍姆;与此同时,现场搜集的资料又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个老伙计非得让我去,可我跟他讲明了我的难处,所以他已经同意,我可以派个代表过去。”

“没问题,”我回答道,“说老实话,我并不觉得我能帮上你多大的忙,只不过,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于是乎,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启程前往刘易舍姆。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用不了一个星期,我涉入的这件案子就会成为全英格兰街谈巷议的话题。

入夜时分,我终于回到贝克街,开始汇报任务的执行情况。福尔摩斯那精瘦的身躯四仰八叉地摊在他那把深深的椅子上,一个个呛人的烟圈从他嘴里的烟斗袅袅上升。他的眼皮无比慵倦地耷拉在眼睛上,看起来就跟睡着了一样,可是,一旦我中途停顿,或者是讲到了什么值得推敲的细节,他的眼皮就会微微抬起,锋芒如剑的灰色眼睛也会投来探询的目光,一下子把我扎个透心凉。

“约西亚·安伯莱先生的宅子名叫‘港湾’这个名字跟《狮子鬃毛》当中贝拉米家的别墅一样。。”我解释道,“我觉得你应该会有兴趣,福尔摩斯。这座宅子就像是一位潦倒的贵族,沦落到了跟下层民众为伍的地步。

那一带的情形你肯定知道,全都是些千篇一律的砖墁街道,再不就是沉闷乏味的市郊公路。没想到,这些东西当中却藏着这么一座老宅,藏着这么一座古风犹存的宜人小岛,周围是一堵饱经风吹日晒的高墙,壁上地衣斑驳,墙头苔色青青,这种墙——”

“收起你的诗兴吧,华生,”福尔摩斯毫不客气地说道,“我知道啦,你说的是一堵很高的砖墙。”

“没错。亏得我向一个在街上抽烟的闲人打听了一下,要不还真不知道哪一座是‘港湾’呢。这个闲人我得说上两句。他个子很高,肤色黝黑,蓄着浓密的髭须,很有点儿军人气派。我跟他打听的时候,他只是冲房子的方向偏了偏脑袋,还用一种古怪的疑问眼神瞥了我一眼。他当时的那种眼神,稍后我又想了起来。

“刚刚走进宅子大门,我就看到安伯莱先生顺着马车道走了过来。今早我只是匆匆一瞥,可他已经给我留下了怪物的印象,这会儿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长相就更显得奇形怪状。”

“当然喽,他的长相我已经研究过了,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感觉。”福尔摩斯说道。

“按我的感觉,他实实在在是一个被忧虑压弯了腰的人。他的脊背高高拱起,就像是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可他的身板并不像我刚开始想的那么虚弱,因为他的肩膀和胸膛都拥有堪比巨人的规模,只不过越往下越细,最后就变成了两根豆芽似的细腿。”

“他左脚的鞋子皱巴巴的,右脚的鞋子则平平展展。”

“这我倒没留意。”

“是啊,你确实留意不到。我已经看出他装了假腿。好了,你接着讲吧。”

“他那顶旧草帽下面露着盘曲如蛇的花白发绺,脸上沟壑纵横,表情又狰狞又急切,真让我吃了一惊。”

“很好,华生。他说了些什么呢?”

“他一上来就跟我大倒苦水。我俩在马车道上边走边聊,当然喽,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我从来都没见过比他那里更没收拾的地方。花园里一片荒芜,让我觉得他们压根儿是不管不顾,任由那些植物按自然的方式乱长,无所谓美不美观。注重体面的女人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状况,我实在想象不出。宅子本身也邋遢得无以复加,不过,这个可怜的家伙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正在设法补救,因为门厅中央摆着一大罐绿漆,他的左手也握着一把大刷子。我去之前,他一直在油漆屋子里的木结构。

“他把我领进黑沉沉的书房,我俩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想而知,你本人没有去,他感到非常失望。‘我自个儿也明白,’他这么说,‘像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经济上又蒙受了这么大的损失,确实没资格得到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这种名人的全力关注。’

“我叫他尽管放心,这件事情跟经济没有关系。‘是啊,当然喽,他是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他说,‘可是,即便是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件案子兴许也值得他研究一番啊。再说还有人性,华生医生——忘恩负义的黑暗人性!我什么时候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呢?这世上有过比她更受宠的女人吗?还有那个年轻男人——我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由得他在我的房子里自由出入。可是,瞧瞧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吧!噢,华生医生,这世道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多钟头,大致就是这么个主题。现在看来,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俩的私情。他们两口子是宅子里仅有的住客,此外还有一个按日计酬的女佣,每天都是六点钟走。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安伯莱想让他妻子高兴高兴,所以就买了两张干草市剧院的三楼戏票干草市剧院(Haymarket Theatre)是伦敦西区的一家剧院,历史可追溯到1720年,因位于曾经是干草市场的干草市街而得名。三楼(upper circle)即英国剧院中楼座第二层的座席,位置不算太好。参见《布鲁斯-帕廷顿图纸》当中关于“二楼”的注释。。刚要出门的时候,他妻子突然说自己头疼,不能去看戏,于是他只好独自前往。这件事情似乎无可置疑,因为他给我看了他妻子那张没用过的戏票。”

“这可真是不一般——很不一般。”福尔摩斯说道,看样子,他对这件案子的兴趣越来越浓,“麻烦你接着讲吧,华生,我觉得你讲的事情非常地引人入胜。你亲自检查过那张戏票吗?有没有碰巧记下座位号呢?”

“事实上,我的确记下了座位号。”我不无自豪地回答道,“座位号是三十一,刚好跟我以前的学号一样,所以我记得特别牢。”

“好极了,华生!如此说来,他自己的座位号要么是三十,要么就是三十二。”

“确实如此,”我回答道,心里多少有点儿莫名其妙,“还有啊,是三楼的第二排。”

“再好不过了。他还跟你说了些什么呢?”

“他带我参观了一下他称之为‘保险库’的那个房间。那倒是一座货真价实的保险库——跟银行差不多——门板和窗板都是铁的——按他的说法,什么样的窃贼也奈它不何。可是,他妻子似乎配了把钥匙,伙同那个医生从里面拿走了总值大概七千镑的现金和证券。”

“证券!那样的东西怎么脱得了手呢?”

“安伯莱跟我说,他已经把失窃证券的清单交给了警察,目的是让那些证券无法转手。出事的那一天,他大概十二点才从剧院回到家里,一回家就发现屋里遭了劫,门窗都敞着,两名逃犯已经不见踪影。他俩没留下任何书信或者字条,从此就杳无音讯。发现出事之后,他立刻通知了警方。”

福尔摩斯沉思了几分钟。

“你刚才说他正在油漆东西。他究竟在油漆什么呢?”

“呃,他正在油漆过道。不过,保险库的门和木结构都已经油漆完了。”

“考虑到他眼下的处境,你不觉得这样的举动有点儿蹊跷吗?”

“‘为了抚慰创痛的心,人总得找点儿事情来干。’这就是他自个儿的解释。这样的举动确实古怪,可他本来就是个显而易见的怪物。

他当着我的面撕掉了他妻子的一张相片——当时他急火攻心,疯狂地撕掉了相片,而且尖着嗓子吼了一句:‘我再也不想看见她这张该死的脸啦。’”

“还有别的吗,华生?”

“有的,有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尤其深刻的印象。离开他那里之后,我坐马车去了布莱克希斯车站布莱克希斯车站(Blackheath Station)在刘易舍姆。,赶上了回程的火车。火车刚要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男的冲进了我旁边的那个车厢。福尔摩斯,我特别擅长辨认人脸,这你是知道的。毫无疑问,冲进车厢的就是我在街上搭过话的那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火车开到伦敦桥车站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可他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不过我可以肯定,他一直都在跟踪我。”

“错不了!错不了!”福尔摩斯说道,“你说他是个高个子,皮肤黝黑,蓄着浓密的髭须,还戴着一副灰色的太阳镜,对吧?”

“福尔摩斯,你可真是跟巫师一样。刚才我并没有说太阳镜的事情,可他确实戴着一副灰色的太阳镜。”

“外加一枚带有共济会徽记的领针?”

“福尔摩斯!”

“其中的道理简单之极,亲爱的华生。不过,咱们还是来说点儿实际的吧。坦白说吧,刚开始我觉得这件案子简单到了荒唐的程度,根本不值得我耗费精神;眼下呢,它已经迅速地表现出了一种跟我原来的判断大不相同的特性。说实在的,虽然你执行任务的时候漏掉了所有的重要情况,但是,即便是只看那些明显得让你没能漏掉的情况,这件案子也显得非同小可。”

“我漏掉了什么?”

“别难过,亲爱的伙计。你应该知道,我这是对事不对人。其他的人都不会比你强,有一些兴许还不如你呢。话又说回来,你显然是漏掉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情况。左邻右舍对安伯莱两口子有些什么看法呢?不用说,这一点非常重要。欧内斯特医生怎么样呢?他真的像大家据理推测的那样,是个放荡不羁的罗萨里奥罗萨里奥(Lothario)是英国剧作家尼古拉斯·罗(Nicholas Rowe,1674—1718)的戏剧《悔罪佳人》(The Fair Penitent,1703)当中的角色,因勾引他人之妻而在决斗之中丧生。这部戏剧风靡一时,这个人名由此变成了登徒子的代称。吗?凭借你天生的有利条件,华生,所有女士都会变成你的助手和同谋的。干嘛不去问问邮局的姑娘,问问杂货铺的老板娘呢?你肯定可以用软绵绵的无聊废话跟‘蓝锚’酒馆那位年轻女士换点儿硬梆梆的有用情报;那样的场景我完全可以想象。可是,这些事情你一件都没做。”

“真要做也来得及。”

“已经做完啦。靠着电话和苏格兰场的帮助,我通常都可以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下掌握主要的案情。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安伯莱的说辞。他是那一带出了名的吝啬鬼,同时也是出了名的刻薄丈夫。可以肯定,他那间保险库里确实存放着大笔的钱财。同样肯定的是,年轻的单身汉欧内斯特医生确实跟安伯莱下过象棋,也很有可能给他的妻子下过迷药。所有这些都显得顺理成章,谁都会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说的了——然而!——然而!”

“讲不通的地方在哪里呢?”

“兴许只是在我的脑子里。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吧,华生。咱们不妨用上音乐这道侧门,逃离这个令人厌倦的凡俗世界。阿尔伯特音乐厅今晚有卡琳娜的演出阿尔伯特音乐厅(Albert Hall)即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紧邻海德公园,建于1871年,由维多利亚女王命名,意在纪念亡夫阿尔伯特亲王。卡琳娜(Carina)不详所指。,咱们还来得及换身衣服,吃顿晚饭,然后就去享受音乐的乐趣。”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了床,不过,餐桌上已经有了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同伴起得比我还早。除此之外,桌子上还有一张草草写就的字条。

亲爱的华生:

我想通过一两个中间人跟约西亚·安伯莱先生联系联系。联系完之后,咱们就可以抛开这件案子——也可能还得接着办。我只要求你三点左右在家等我,因为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

歇·福

福尔摩斯一整天不见踪影,但却在字条上说的时间赶了回来,表情肃穆,神思恍惚,拒人千里。赶上这样的时候,让他自个儿待着才是上策。

“安伯莱到了吗?”

“没有。”

“啊!我还在等他呢。”

他倒也没有白等,老家伙没过多久就来了,峻刻的面孔显得十分焦虑,十分迷惑。

“我收到了一封电报,福尔摩斯先生,可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他把电报递给了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大声地念了出来。

即刻前来,切切。足下新近所罹损失,来此即有线索可得。

埃尔曼

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从小珀灵顿发的。”福尔摩斯说道,“据我所知,小珀灵顿在埃塞克斯,离弗林顿不远埃塞克斯(Essex)是英格兰东部的一个郡。弗林顿(Frinton)为该郡滨海小镇,西南距伦敦约100公里。小珀灵顿(Little Purlington)和下文中的慕斯莫尔(Moosmoor)都是虚构地名。。呃,您当然应该立刻动身。发电报的人是当地的教区牧师,显然不会胡说八道。我的《克罗克福德名录》《克罗克福德名录》全称为《克罗克福德神职人员名录》(Crockford's Clerical Directory),为英国国教会神职人员名录,自1858年开始刊行,因出版人克罗克福德而得名。呢?有了,喏,他的名字就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供职于慕斯莫尔及小珀灵顿。’查一查火车时刻吧,华生。”

“利物浦街车站有一班五点二十的火车。”

“好极了。你最好陪他去一趟,华生,他兴许会需要帮助或者建议呢。显而易见,咱们这件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可是,我们的主顾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动身。

“简直是太荒唐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这个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情呢?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嘛。”

“他既然给您发了电报,肯定是知道什么情况。您赶紧给他发封电报,说您马上就去。”

“我看我没必要去。”

福尔摩斯换上了他最为严厉的表情。

“咱们眼前有了这么明显的一条线索,安伯莱先生,您要是拒绝追查的话,我和警方就会对您产生再恶劣不过的印象。我们都会觉得,您压根儿就没打算好好调查。”

听了他的话,我们的主顾似乎慌了神。

“咳,您既然是这么一种看法,那我当然得去。”他说道,“表面上看,这位牧师根本不可能知道什么情况,可您要是认为——”

“我确实这么认为。”福尔摩斯加重语气,就这么替我俩定下了行程。我俩出门之前,福尔摩斯特意把我拉到一旁叮嘱了一番,显然是对这件事情十分重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得确保他真的去了那里。”他说道,“要是他半路脱逃,或者是动身返回,你就得到最近的电话所去给我报信,不用多说什么,说一声‘跑了’就行。我会在这边做好安排,以便随时随地接收你的消息。”

小珀灵顿可不是那么好去的,因为它坐落在一条支线上。我对这趟旅程的回忆并不是特别愉快,原因是天气很热,火车很慢,同伴又闷闷不乐,几乎是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偶尔说那么一两句,也不过是讽刺我们的行动是多么徒劳无益。抵达那个小站之后,我们坐马车赶到了两英里之外的牧师住宅。神色肃穆、自命不凡的大块头牧师在书房里接待了我们,我们的电报就摆在他的面前。

“好了,两位,”他问道,“有何贵干?”

“我们这次来,”我解释道,“是因为我们收到了您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没发过什么电报。”

“我说的是您发给约西亚·安伯莱先生的那封电报,电报里提到了他的妻子和家产。”

“就算是开玩笑,先生,这么开也是很成问题的。”教区牧师气冲冲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您说的那位先生,也没有给任何人发过电报。”

我和主顾面面相觑,惊诧莫名。

“兴许是搞错了吧,”我说道,“这儿会不会有两处牧师住宅呢?您瞧,电报就在这里,署的是‘埃尔曼’这个名字,留的地址则是‘牧师住宅’。”

“这儿只有一处牧师住宅,先生,也只有一个教区牧师,这封电报是一份令人发指的伪造文件,我肯定会让警方把它的来历查清楚。与此同时,照我看,我们没有必要再往下谈了。”

于是乎,我和安伯莱先生站在了大路边,周围是一片村庄,落后的程度据我看堪称全国之最。我俩去了一趟电报所,却发现那里已经关门下班。还好,名为“铁道纹章”的那家小客栈装有一部电话,我总算是联系上了福尔摩斯。等我汇报完此行成果之后,他的口气也是十分惊诧。

“奇怪极了!”来自远方的声音说道,“蹊跷极了!照我看,亲爱的华生,今晚恐怕没有回程的火车啊。一不小心,我就害得你被迫忍受乡村客栈的种种折磨啦。还好,华生,你身边肯定少不了自然风光——自然风光和约西亚·安伯莱——你可以近距离地体会这两样东西的妙处。”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见了他吃吃的干笑。

很快我就发现,我同伴的吝啬鬼名声绝非虚传。之前他就抱怨这次旅程花费太高,硬是选择了三等车厢,眼下又开始大声诉说他对客栈账单的不满。第二天早上,我俩终于回到了伦敦,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之中,哪一个心情更糟已经不好说了。

“您最好顺道去一趟贝克街,”我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没准儿又有新的指示。”

“如果新的指示并不比前面那些高明的话,我看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安伯莱板着脸,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跟我去了。我提前发过电报,把我们的到达时间告诉了福尔摩斯,到贝克街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张字条,叫我们到刘易舍姆去找他。这已经是一个意外,可我们很快就碰上了一个更大的意外,因为福尔摩斯并不是独自待在主顾的起居室里,身边还坐着一个长相严厉、神情淡漠的男人。这个人肤色黝黑,戴着一副灰色的太阳镜,领带上戳着一枚带有共济会徽记的硕大领针。

“这位是我的朋友巴克尔先生。”福尔摩斯说道,“他跟我一样,约西亚·安伯莱先生,一直都对您的事情很感兴趣,只不过我和他各自为战,并没有联合行动。可是,我和他都要问您同一个问题!”

安伯莱先生重重地坐了下来,从他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面容来看,他已经意识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问题非常简单:尸体你是怎么处理的?”

这个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一气,大张着嘴巴,一时间真有点儿像一只可怕的猛禽。电光石火之间,我们瞥见了约西亚·安伯莱的本相,瞥见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妖魔,灵魂跟身体一样扭曲。颓然坐回椅子上面的时候,他把一只手伸到了嘴边,似乎是想抑制咳嗽。福尔摩斯立刻像猛虎一般扑了过去,扼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摁向地面,一粒白色的小药丸从他那张呼哧呼哧的嘴里掉了出来。

“想抄近路可不行,约西亚·安伯莱。事情必须照规矩办,一样一样地来语出《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凡事都要照规矩办,一样一样地来。”。你是怎么安排的,巴克尔?”

“我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门口等着。”我们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伴说道。

“这里离警局只有几百码,咱俩可以一起去。你在这儿等着吧,华生,我半个钟头之内就能回来。”

老颜料商虽然身躯粗壮,还有一把狮子一般的蛮力,落到两位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里也只能徒唤奈何。他虽然拼命挣扎,但却还是被塞进了等在门外的马车,留下我一个人看守这座凶宅。不过,福尔摩斯没到半个钟头就赶了回来,同来的还有一名模样精明的年轻督察。

“我让巴克尔留在警局办手续。”福尔摩斯说道,“巴克尔这个人你以前还没见过,华生,他是我最可恨的竞争对手,平常都在萨里郡的河岸活动。听你说到黑脸高个子的时候,我自然可以毫不费力地补充其余的特征。他名下可有好几件办得不错的案子呢,对吧,督察?”

“他确实捣过几回乱。”督察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毫无疑问,他的方法确实不够正规,跟我自个儿的一样。可你肯定知道,有些时候,不正规也有不正规的好处。比方说吧,你有义务警告这个恶棍,他所说的一切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那样的话,你永远也不可能唬得他做出这种相当于认罪的举动。”

“也许不能。可我们照样达到了目的,福尔摩斯先生。您可不要以为我们对这件案子没有自个儿的看法,也不要以为我们没有能力抓到犯人。您凭借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硬闯进来,把我们的功劳通通抢走,那就不能怪我们心里有气。”

“没有抢功劳这一说,麦金农。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从现在开始就不会再露面。至于巴克尔嘛,他干的事情都是我交代给他的,别的他什么也没干。”

督察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您的肚量可真大,福尔摩斯先生。好话坏话都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影响,我们就不一样啦,那些报纸会追着我们问问题的。”

“的确如此。不过,随便案子办成什么样,他们总归是要问问题的,所以呢,你最好还是把答案准备好。比方说吧,要是有某个胆大心细的记者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猜到了真正的事实,最后又让你形成了确定不移的结论,你打算怎么回答呢?”

看样子,督察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咱们好像没掌握什么真正的事实啊,福尔摩斯先生。您只是说犯人当着三名证人的面企图自杀,等于是承认自己谋杀了妻子和奸夫,除此之外,哪有什么其他的事实呢?”

“你安排人来搜查房子了吗?”

“有三名警员正在往这边赶。”

“这样的话,你很快就能掌握再清楚不过的事实。受害人的尸体肯定在这附近,你们可以到地窖和花园里去找找。找到可能的藏尸地点之后,挖掘工作也用不了太长的时间。这座宅子的年代比自来水管要早,宅子里肯定有废弃的水井,你们可以到那里去试试运气。”

“可是,您怎么知道他杀了人?他杀人的手段又是什么呢?”

“我打算先让你看看他杀人的手段,然后再补上相关的解释。我确实应该向你解释,尤其应该向我这位坚忍卓绝、自始至终居功至伟的朋友解释解释。不过,在此之前,我倒想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个家伙的精神状态。他的精神状态十分反常,以至于我觉得他的归宿不是绞架,多半是布罗德摩尔布罗德摩尔(Broadmoor)即位于英格兰伯克郡的布罗德摩尔医院(最初名为“布罗德摩尔犯罪疯人院”),建于1863年,是一所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从很大程度上说,他的心理更接近于中世纪的意大利人,而不是现代的英国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吝啬鬼,吝啬得让他的妻子苦不堪言,随时可能成为不轨之徒的俘虏。在他看来,那个喜欢下棋的医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不轨之徒。安伯莱下棋下得很好——这一点,华生,刚好说明他精于算计。跟所有的吝啬鬼一样,他的嫉妒心也很重,而且达到了癫狂的程度。有凭有据也好,无缘无故也好,总之他怀疑他俩之间关系暧昧,于是就起意报复,并且凭着恶魔一般的狡诈制订了报复的计划。过来吧!”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穿过过道,看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架势,你还以为他在这座宅子里住过呢。保险库的门开着,福尔摩斯在门边停了下来。

“啐!油漆味儿可真难闻!”督察叫道。

“油漆味儿就是咱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道,“这得归功于华生医生的实地观察,尽管他没能看出其中的意义。正是这种气味让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这样的一个时候,这个家伙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宅子里充满浓烈的气味呢?显然是为了掩盖别的某种气味,某种惹人猜疑的罪恶气味。然后呢,我想到了这个房间。你们也看见了,这个房间的门窗都是铁的,简直是密不透风。结合这两个事实,咱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要确定这一点,我只能亲自搜查一下这座宅子。之前我已经断定案情重大,因为我查过干草市剧院的售票记录——剧院的事情是华生医生的又一个精准发现——由此确定了一个事实,案发当晚,三楼第二排的三十号和三十二号座位都是空着的。这样看来,安伯莱根本就没去剧院,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就站不住脚。他居然让我这位目光如炬的朋友看清了他妻子那张票的座位号,实在是大错特错。到了这个时候,我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才能搜查这座宅子。我把一名助手派到了我所能想到的跟本案最不搭界的那个村子,又把我的目标召了去,还把他的行程安排在了一个无法当天返回的时间。为防计划流产,华生医生陪着他上了路。至于那位可敬牧师的名字嘛,当然是从《克罗克福德名录》当中查来的喽。我说明白了吗?”

“真是大师手笔。”督察的口气充满崇敬。

“干扰排除之后,我闯进了这座宅子。只要有这个心,我随时都可以改行从事入室行窃,而且敢打包票,我一定能成为行业之中的翘楚。瞧瞧我有些什么发现吧。先来看看这根贴着墙裙的煤气管。很好。管子一直延伸到了墙角,在那里折向上方,墙角还有个阀门。你们再看,管子穿进了保险库,末端就藏在天花板中央的石膏花饰里面,从外面是看不见的。管子的末端是敞着的,只要有人打开保险库外面的阀门,煤气就会涌进保险库。据我看,在门窗紧闭、阀门大开的情况之下,关在这个小小房间里的人必定会在两分钟之内失去意识。我倒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鬼蜮伎俩把他俩骗进去的,不过,一旦踏进了这道门,他俩就只能任他宰割啦。”

督察兴致勃勃地检查了一下煤气管。“我们的一名警员确实提到过煤气味儿的事情。”他说道,“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保险库的门窗当然是开着的,油漆——至少是一部分油漆——也已经刷上啦。按他自个儿的说法,他的油漆工作是从出事的前一天开始的。接下来您又是怎么做的呢,福尔摩斯先生?”

“呃,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事情。那时候天刚刚亮,我正在从餐具室的窗子往外爬,突然感觉到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衣领,跟着就听见一个声音:‘好你个无赖,你在里面干了些什么?’我挣扎着扭过头去,立刻看见了那副带颜色的眼镜,看见了我的朋友兼对手巴克尔先生。这样的邂逅真是非比寻常,我俩都笑了起来。情形大致是这样的,雷·欧内斯特医生的家人请他来调查这件事情,而他跟我一样,也得出了事有蹊跷的结论。前面几天他都在监视这座宅子,还在这里看见了几个显然是形迹可疑的人物,华生医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找不到逮捕华生的理由,这一次呢,眼看有人明目张胆地从餐具室的窗子往外爬,他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当然喽,我跟他讲明了眼前的情况,我俩就联合起来,接着办案。”

“为什么选择他?为什么不选我们?”

“因为我想把那个效果如此奇妙的小小测试付诸实施。照我看,你们恐怕走不了那么远吧。”

督察笑了起来。

“呃,恐怕不行。我没听错的话,福尔摩斯先生,刚才您已经作出了保证,从现在开始,您就会放下这件案子,把所有的成果交给我们。”

“没问题,我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那好,我代表警方向您表示感谢。听您这么一说,这件案子似乎非常清楚,寻找尸体也不会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我这就给你看一件触目惊心的小小证物。”福尔摩斯说道,“可以肯定的是,安伯莱自个儿始终都没有发现它。督察啊,只要你时时刻刻为他人设身处地,想想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之下会怎么做,成果就会手到擒来。这虽然需要你付出一点儿想象力,可你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好了,咱们不妨这么假设,你被人关进了这个小房间,只剩下不到两分钟的性命。与此同时,门外的那个恶魔多半是正在拿你取笑,而你一心想向他讨还公道。这样的情形之下,你会怎么做呢?”

“写张条子。”

“没错。你当然想让大家知道自己的死因。写在纸上是不行的,肯定会被仇人看见。还是写在墙上比较好,迟早会有一双眼睛落在上面。好啦,瞧!墙裙上边一点点的地方有一行潦草的字迹,是用防涂改的紫色铅笔防涂改铅笔(indelible pencil)是指笔芯加有硝酸银等原料,笔迹无法涂改的铅笔,出现在十九世纪早期,用于书写重要文件,替代不便携带的水笔。在此基础之上,十九世纪中叶还出现了笔芯加有苯胺染料,同样无法涂改的复写铅笔(copying pencil)。写的:‘我们是——’没了。”

“您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这样,字迹离地面只有一英尺,写字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家伙肯定是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还没来得及写完,他已经失去了知觉。”

“他应该是想写:‘我们是被人谋杀的。’”

“我也这么觉得。你要是能在尸身上找到一支防涂改铅笔的话这句话不太符合情理,死者没写完就失去了知觉,不太可能把铅笔装回口袋,安伯莱也不太可能帮死者装回去。如果是安伯莱装回去的,铅笔出现在死者身旁的事实必然会让他产生怀疑,进而发现墙上的字迹。——”

“不用说,我们会去找的。可是,证券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这件案子显然与盗窃无关,可他确实拥有那么一些证券,我们核实过的。”

“不用说,他肯定是把证券藏在了某个安全的地方。等所谓的私奔事件成为定论之后,他就会突然找到证券,声称那对负罪的男女把赃物掉在了逃跑的路上,要不就是良心发现,把赃物寄了回来。”

“看样子,您确实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难题。”督察说道,“他跑来找我们,当然是一件不得不然的事情。可我想不明白,他干嘛要去找您?”

“还能干嘛,卖弄呗!”福尔摩斯回答道,“他觉得这事情办得聪明极了,稳当极了,谁也没法伤到他半根汗毛。要是有哪个邻居觉得蹊跷的话,他可以这么说:‘瞧瞧吧,办法我已经想尽啦。我不光找了警察,甚至还找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哩。’”

督察大笑起来。

“我们没法不原谅您这个‘甚至’,福尔摩斯先生。”他说道,“照我的记忆来看,真没有哪件案子办得比这件还要漂亮。”

两天之后,我朋友把一份名为“北萨里观察家”的双周刊扔到了我的面前。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长溜耸人听闻的大字标题,始于“‘港湾’惨案”,迄于“警方妙手”,标题下方则是一篇排得密密麻麻的报道,首次披露了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至于报道的具体内容,结尾的段落足见一斑:

凭借精敏卓识,麦金农督察揣知室中油漆气味暗藏玄机,其意或为遮盖煤气之类其他气味,由是大胆假设,保险库即为命案现场,继而细心勘查,自狗屋之下觅得掩蔽巧妙之废弃水井,并于井中寻获受害人尸身。此等事迹必将载入探案青史,垂范后世,永昭我国官方探员之聪明才智。

“好啦,好啦,麦金农这个人也还不错。”福尔摩斯说道,脸上带着宽厚的笑容,“你不妨把这件案子收入咱们的卷宗,华生。总有一天,真相将会大白于天下。”